黄泉路引之婴鸾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人间乍暖还寒,冥府却是阴风最烈的时节。

黄泉今日格外热闹,生着七彩羽毛的喜鹊成群结队地飞来,盘旋在我的头顶上,不住地说着吉利话,叽叽喳喳的,让人好不心烦。

有人站在奈何桥上,俯身朝我讥诮道:“天君大婚,这报喜的雀鸟却一个劲地冲你叫,莫不是咱们的泉引姑姑也要红鸾星动了?”

我撇了撇嘴,一边用力挥散扰人的喜鹊,一边回敬道:“论年岁,孟婆你也不小了,何故仍旧孤单一人?八成便是这张嘴太过聒噪,使得三界众仙望而却步。”

孟婆一张娃娃脸被我噎得一阵青一阵白,抄起个盛汤用的空碗便向我砸来,“仔细那喜鹊屎落你一头!”

说着,她仰起脸对半空中惊散的喜鹊斥道:“要报喜去酆(fēng)都,这黄泉忘川皆是魂啼鬼哭,谁有空听你们乱叫?!”

我忍着笑意,故意叹息道:“哎,这天君也真是的,让鹊使来报喜作甚,合该请了月老来报喜。”

“为何要让月老来报喜?”孟婆嘟着嘴,却控制不住好奇心。

“自然是为了方便啊,报喜的同时还能帮咱们孟婆顺道查一查姻缘……”说罢,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开来,直笑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孟婆反应过来自己被我耍了,刚要发怒,便听黄泉入口处传来隐隐梵音……

“看来今日这生魂还是个修道之人?”我凝神屏气,正了正衣冠,伸手招出助魂灯,为不远处昏暗的路途照出一抹光亮。

“泉引姑姑……”一声悠扬的响鼻过后,便有熟悉的声音笑呵呵地向我打起了招呼。

我凝目望去,却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冥府的鬼差马面,遂笑道:“才清闲了不多会儿,你就来给我找事!”

马面嘿了一声,憨笑道,“姑姑惯会拿我打趣!今日这生魂可是奇了,您道我从何处拘来?”

我哼道:“难不成还能是九重天?”

话音才落,我便看到马面宽大的身躯之后,竟是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一点重量,难怪我起初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可不,今日天君与瑶光仙子大婚,我原奉了冥王旨意去送贺礼,结果竟在南天门门口撞见一缕生魂……您说奇不奇怪?”马面拎着身后魂魄的脖子往前一扔,那女子立时如风筝般摔在了我的脚下。

我微微俯身嗅了嗅,眉头皱得越发厉害,“魂魄残缺,非善非恶……”

2

那女子听我开口,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凄楚地望着我,本是极动人的一幕,却让我浑身一凛。

不知为何,我恍惚中竟觉得和她似曾相识,然而一时却又想不起来,遂厉声道:“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游荡于天宫重地?”

闻言,女子自地上跃起,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看不出先前的神情了,冷声对我道:“什么来历不来历,我原就是住在天宫,是这不知死活的怪物将我抓了来。你们又是什么来历,竟敢这般对我,若要天君知道,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天君?”我眯了眼打量她,冷笑道,“他什么时候竟多了养宠物的爱好?”

“你才是宠物,混账!”女子跳起脚来指着我大骂道。

我不急不躁地别开头,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身上既无仙气也无妖气,还是天君身边的……不是宠物是什么?”

“天君说我是莲花托生的仙胎,如今已经两百岁了,你竟敢说我不是神仙?”女子背手看着我,眼底满是对我的怀疑,“我看你才是不人不鬼也不像个神仙……你是谁?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

我哼笑着别开眼,“原是个尚未长全神识的花灵,难怪没有善恶之气……啧啧,可惜,你能自莲花修成人身很是不易,却没想到小小年纪就惨遭夭折。如今你这魂魄也充其量算作半个……照理说,神识不全,你根本不可能修成人身……你……”

话说了一半,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喃喃道:“莲花托生……神识不全……天君……两百年前……”

因我这助魂灯遍览三界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怨,所以最是能养魂修魄。

两百年前,中元节那一日,天君曾命金甲神君下冥府,自我手中借走了宝灯,说是为了替一位被鬼火烧散魂魄的女子重新构筑神识……莫非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哼,天君说神仙不需要有情,大多肉体凡胎为了剔除情根得道成仙,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何其有幸,生来就有这样的天赋,修为更是不知高出你们这些小仙多少倍呢!”女子大声地反驳道。

许久不曾头痛的我,忽然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由失去了耐性,拧着眉毛道:“不管你修为高低,如今既然生魂出窍,已是应劫。待你放下执念,便去轮回吧!”

那女子脸色一变,紧张地抱住自己道:“我要回天宫,我要去找崇渊!”

说着,她转身向着黄泉路口跑去,本就轻飘飘的身子借着冥府大作的阴风,竟是转眼间便已逃出很远。

马面看了我一眼,迭声道:“姑姑莫急,我这就去抓她回来。”

望着逐渐缩成一个黑点的半缕幽魂,我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她仓惶无措的声音,崇渊……崇渊,那是天君的名讳呵……

劲风大作,将马面吹得险些翻入忘川河,待他爬起想要弄清究竟之时,我已将快要跑出冥府地界的女子拘了回来。

马面拍打着衣裤上的泥灰,看了看滚在地上同他一般狼狈的女子,又看了看负手而立的我,讪讪道:“姑姑修为越发精进了……”

3

我撩起衣袍蹲在地上,轻巧地勾起女子的下颚,一字一字道:“你可是叫婴鸾?”

“你……如何知道?”

“呵……你的神识乃由我的宝灯所造,我焉有不知道的?”

“你……你什么意思?”婴鸾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我微合了双眸,艰涩道:“天君不仅为你重新构筑了神识,竟还抽出了你的情根,所以你才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你们有何过往,使得他要这般大费周章?”

婴鸾茫然地看着我,完全不能理解我的话语,“你在胡说什么?”

我以手勾勒着她脸部标致的轮廓,嗤笑道:“什么莲花托生,不过是你凡间的肉身已毁,天君这才以金莲为你重塑仙体,只可惜助魂灯构筑了你的神识,却修补不全你的魂魄……”

“她魂魄不全,纵然助魂灯灭,按规定也无法收归冥府,总不能任其在三界游荡吧?”马面开口道,“姑姑,不若我去酆都请示下冥王?”

我点了点头道:“也好,这事原也不归我管,冥王若有良策自是最好。”

马面领命而去,黄泉一时便只剩下我与婴鸾的半缕幽魂,我们互相望着彼此,通过对方的瞳仁端详着自己……

手中的助魂灯灯焰高涨起来,我冲着婴鸾一字字念道:“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随着话音落地,宝灯忽然滋滋啦啦地冒起了白烟,爆出朵极绚烂的灯花。赤金色的光晕一点点从我手中散开,其里走马灯似的将我想知道的那段过往显现出来。

漆黑的浓夜,巍峨的宫宇。

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有一名宫装女子临风而立,拽地的流苏长裙随着夜风款款而动,仿佛凤凰展翅欲飞一般。

但见那女子神色哀伤,面容憔悴,唯一双秀目灿若星河,不是那只剩下半缕香魂的婴鸾又是谁?

女子遥遥望着的方向正是一处殿阁,那里和她所处的黑暗不同,灯火辉煌得如同白昼,隐隐似有哀恸哭声传来,和着振聋发聩的丧钟,萦绕在整个宫殿的上空。

“陛下,您说要与臣妾生死相许,如今却为何将臣妾一人抛下了呢?”她的唇畔挂着一抹极哀伤的笑,看在我的眼中,竟是比哭还令人心痛。

望了一眼跟我一起看着助魂灯的婴鸾,她的眼中满是惊异,我想关于两百多年前的那段尘缘,该是连同她的情根一起被天君抹去了吧!

灯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我和婴鸾不由再次望过去,却见两百年前的她竟是纵身从高耸的角檐之上,一跃而下……

灯焰剧烈地抖动起来,连带着光圈里的景象也变得有些模糊,只见黑压压的宫人迅速将女子围住,七手八脚地施救,不知哪个高喊一声:“皇后娘娘追随陛下而去了!”

“啊……”一直默不作声的婴鸾忽然发出一声惊呼,“陛下……那个陛下可是叫楚云焕?”

听言我的眸色暗了暗,却没有作答,反倒是她竹筒倒豆子地说了起来。

“两百多年来,我时常做一个梦,便是你这灯中的情形。这是能看到他人梦境的宝物么?”婴鸾将脸向着我的掌心凑了凑,那灯焰已微弱得看不出任何影像,“你说奇怪不奇怪,在梦里我竟然是一个凡人,还嫁给了人间的帝王……”

我抬起眼睑一瞬不瞬地看向她,“你说那帝王叫楚云焕?”

“是……吧?梦里我是这么唤他的。”

“他是何模样,你记得吗?”

婴鸾摇了摇头,“记不得了……咦?你的灯不能看吗?”

我无声地勾起唇角,收起了助魂灯,“这灯也不是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的,譬如那……算了,讲讲你的梦好么?”

4

婴鸾闭了闭眼,像是陷入了回忆,她说在那个梦里,自己出生于大楚——一个刚刚建都不过三十载的国家,她的父亲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自幼便是金枝玉叶,众星捧月。

我心下极为不屑,暗道:原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想必楚云焕幼年登基,为安抚权臣便娶了婴鸾为后,结果因为政治原因二人多年来同床异梦……

刚想摆手让她不必再说,婴鸾后边的话却让我将到了嘴边的句子咽了回去,“楚云焕本来已有未婚妻,是先皇临终前为他定下的公侯之女。可是,最终他却力排众议将我册立为后。他为此甚至不惜和几位老臣撕破了脸,不惜以退位做要挟……”

婴鸾初见楚云焕,是在新帝登基祭天的时候。

那一日,她站在围观的百姓之中,看着华盖倾城的游行队伍从自己面前踽踽而过,一眼便瞥见明黄銮驾内正襟危坐的少年天子。

就在圣驾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婴鸾一眼,那一眼有初见的惊诧,也有似曾相识的缱绻,仿佛江山万里,亘古长河,都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再次相遇。

楚云焕其人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婴鸾的口中,他竟是个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情种。

大楚的后宫有宫舍千栋,然而除了中宫住了婴鸾以外,其余殿宇却尽数落满了灰尘。

楚云焕说:“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我垂着眼睑低声反问:“他和你这么说么?”

一个根基未稳的帝王,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掘坟墓,朝中势力无法平衡,皇后母族一家独大,无论哪一样都是他的催命符。

婴鸾点了点头,“是啊,在梦里楚云焕真的对我很好,犹记得他为了我大悖群臣,甚至放重权于我的母族,为博我一笑便是天上的星星也摘得,大概比起那位烽火戏诸侯的楚幽王,也不遑多让。”

“深情到这样的地步,大约世间没有女子会不动心吧!难怪皇帝驾崩后,你会伤心欲绝到殉情。”我说不上来自己讲这句话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不,我才没有伤心欲绝!”婴鸾忽然高声反驳,“我只是想去寻他,他说过要与我生死相许,所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陪着他。”

闻言,我轻声“哦”了一句,“那你寻到了吗?”

婴鸾一下子便愣住了,她盯着我的眸瞳,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

我再次招出助魂灯,燃起灯芯,这一次婴鸾像是很害怕似的,无助地摇着头,“不……你不要再看了,不要……”

“你来到了黄泉,哪里还由得了你?”我冷笑着一点点高举起助魂灯,“天君收了你的情根,便由我来帮你种上吧!前尘往事你也该想起来了,只有想起来才能放下。”

5

在婴鸾惊惧的神色下,我自顾自地将光圈一点点扩大,直到清晰得让她避无可避。

画面中的婴鸾已经身死,生魂飘飘荡荡地徘徊在天地间,从初时的迷茫到渐渐有目的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忽然她望着远处露出欣喜的神色,一团金光闪耀簇拥着那位人间的帝王向自己靠近着。灯焰一跳,画面变得模糊起来,使得来人只见其形,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目。我的心蓦地一揪,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

耳畔传来婴鸾的声音,“是崇渊!怎么回事?”

我抿了抿唇,问道:“你看得清?”

“看得清啊……”婴鸾说着朝着助魂灯靠近,神情却是一顿,眼中渐渐被一层雾气所笼罩。

我听得灯中传来女子的惊呼:“陛下,你要去哪?你不要丢下臣妾……”

隔了许久,我并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回应,却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温雅中透了一丝高高在上,我忍不住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此乃天君元神,尔等区区凡胎生魂休得无礼。”

“你让开,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所谓人死如灯灭,你们在人世间的情缘,早已随着凡胎肉体结束了。如今天君元神即将归位,而你也速速去冥府报到吧!莫要在此胡搅蛮缠。”

助魂灯在此时忽然“滋啦”一声熄灭了,所有幻象顿时烟消云散。我抬袖将最后一缕青烟挥散,这才对着早已怔住的婴鸾说道:“这不是梦,是你前世短暂的一生,而楚云焕也不是你梦中的幻影,而是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天君崇渊。”

“不……”婴鸾兀自摇了摇头,“天君说我是莲花托生,哪里有什么前世……”

我暗暗叹了口气“彼时你因为对人间的楚云焕执念难消,不肯入冥府,在人间徘徊数月,以致于中阴身与生魂无法合体,最终堕了鬼道,被白无常抓去了地狱……

“这一段大约你是没什么印象了,及至两百年前的中元节,你趁着鬼门大开,竟是循着银河潜上了九重天……”我看不得婴鸾眸底的错愕,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刽子手,一个连半缕残魂都不肯放过的刽子手。

说到此处,我缓缓合上了双目,“这后边的故事你若还想不起来,我可以为你再燃一次助魂灯……”

隔了许久,婴鸾这才发出一声极低的短笑,“姑姑宝灯法力无边,这过往生魂谁又逃得掉……婴鸾不过是想多自欺欺人一刻罢了……”

“这是黄泉的规矩,由不得你我。”我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你想要自欺欺人,想要装糊涂,在人间可以,可是这冥府却是半点糊涂账都没有的。”

6

婴鸾直起了身子,苦笑着将挂在眼角的一滴泪拭去,“姑姑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三界六道的众生在冥府,在黄泉,在姑姑面前,是没有侥幸的。就是天君大概也逃脱不了‘宿命’二字,何况我等区区残魂,又有什么资格妄图逆天而行呢?”

“逆天而行?”我一点也不惊讶她的话语,“你原是想蒙混过关,再图回到九重天的机会?你……根本一直记得?”

“隐隐约约吧,所以才须借了姑姑的助魂灯确认一些细节……”婴鸾垂首说道,“其实有一瞬间,我宁可永远也不知道……”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现在能否告诉我,两百年前你在天宫发生的事情?”

“两百年前……”婴鸾深深吸了一口气,“九重天宫,紫微殿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以神佛的姿态出现,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不容半点亵渎……”

羽幕重开,紫微更寂,崇渊老僧入定般淡漠垂眸,望着殿下无措而立的婴鸾,一字一字缓缓开口:“冥府新鬼擅闯天庭,可知重罪?”

“你与我拜过天地,入过庙堂,是我刻在姻缘石上的夫君。我来寻你,何罪之有?”婴鸾听到殿内传来窸窣的议论声,尽管不大,却堪堪传入她的耳中。

“这便是天君在人间历劫遇到的那段露水情缘?”

“啧啧,凡夫俗子果真是难以度化,匆匆一世,不过须臾,这女鬼竟然执念到此,还不惜闹到紫微大殿上来,这下怕是定要魂飞魄散了。”

婴鸾不懂什么神阶尊卑,闻言忍不住大声反驳:“什么匆匆一世,不过须臾?那是我的一辈子,我和他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凭什么你们一句执念,就要尽数抹去?”

说着,她仰头望向大殿正中高坐的崇渊,“你是堂堂天君,三界之主,想来自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那么,敢问天君,你当初在人间与我的山盟海誓以及承诺又算什么?”

“前世情分你与本君早已了去,你如此执念不过是修行不够,并不能体会神佛无情无欲的境界。本君念在你是初犯,不予追究……金甲神君送她回冥府吧!”崇渊依旧垂着眸,声音仿佛不似从他的口中发出一般。

婴鸾用力挥开神君上前阻拦的动作,厉声道:“既然你将前世与今生分得如此清楚,当初又何必和我许下海枯石烂的承诺?楚云焕,我恨你!既然你是天君,既然你无情无欲,为何又要招惹我?你好好做你的天君,跑到人间做什么?!”

“天君驾前你都敢如此无礼,怕是日后于冥府也是个祸害,金甲神君速速将她扔下红莲业火,为三界提前除害!”熟悉的女声自殿侧响起,金甲神君毫不犹豫地领命,愣生生擎了婴鸾的臂膀就要拖走。

婴鸾挣扎着循声望去,认出那女子正是当日在人间阻拦自己追寻崇渊元神之人,只见其身披七彩霞衣,周身仙气缭绕,只是一双美目内却隐着几不可察的戾气。“你是谁?”女人的本能让婴鸾忍不住朝那仙子问道。

“本仙子乃是泻斛山上的瑶光,天君的未婚妻。”瑶光仙子极温和地回应道,仿佛方才下令将她丢入红莲业火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7

婴鸾怔愣地盯着瑶光仙子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转头指着崇渊道:“这就是你说的神佛无情无欲?”

“天君下凡历劫,能与你有这一段缘分已是造化,莫不是你还想因此上得九重天?”瑶光仙子凉凉地开口说道,“修道本来就有双修一说,亦是修为身份相对等方才可以,而你前世不过凡人,如今又为恶鬼,有什么资格在此质问天君?”

婴鸾仍旧望着崇渊,仿佛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只可惜最终希望还是破灭了。

她凄笑着开口:“是啊,你们是神仙,与天地同寿,哪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似漫长的一生与你们而言,竟是须臾。我们的真心还有感情,更如同儿戏一般,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闻言,静默如常的崇渊眼眸暗了暗,似在和自己做着什么斗争,终于开口道:“你所谓的凡间须臾,于我来讲亦是一生那样地漫长,尘世间的一切也都不是空相。

“只是神佛因为修为的缘故,执念可以自行放下,而你则需要去黄泉走一遭,爱恨本无常,轮回皆成空。”

“既然神佛如此克己,又何须度劫?”婴鸾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吼,阻断了崇渊浑厚低沉的语句,“这三界六道难道只有你们这些得道永生的神仙才配有心有情,其余都不配,是么?”

瑶光刚要开口替崇渊反驳,却见婴鸾周身忽然红光大作,仔细一看,她浑身上下竟是自燃起来。

紫微大殿上众仙不由惊呼:“鬼火……”

相传凡是堕入鬼道的恶鬼,皆怕明火,只因火为至阳之物,最是克阴,鬼遇之,则魂飞魄散……

而所谓的鬼火,是由恶鬼在极怒之下的意念中生出,以魂魄为引,自内而焚。

婴鸾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只记得崇渊错愕起身时,眼底的惊痛。

那一瞬间,她于烈火中竟是笑了出来,她想,哪怕是天君又如何,你的宝相庄严,高高在上,都还不是因我低入尘埃的仰望么?从此而后,我再不为人,再不留存于你主宰的任何角落,我与你再无关联。

我听着婴鸾字字泣血地讲述,不知为何竟是落下泪来,“不曾想你倒是决绝,比起我要果敢得多呢!”

闻言,婴鸾哭声一顿,诧异道:“姑姑?莫不是姑姑也被人伤过心?”

我别开头,故作轻松道:“这黄泉半个人影都没有,哪里找人伤我的心。我只是说自己大约活得年岁久了,越发觉得这一身臭皮囊矜贵得很,十分怕死,可不及你,竟敢燃了自己的魂魄……”

“姑姑没有爱过一个人吧?所以自然不懂那种伤心和绝望,有多么地令人难以承受。如果魂飞魄散可以让我没那么痛,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你何故不肯放下执念?我若没记错,方才你不是还打算偷偷回到天君身边么?”

婴鸾的脸色一红,“我也不知,天君以莲花为我重新铸魂,又抽去了我的情根,也该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可不过才短短两百年,我便渐渐都记了起来,连同对他的感情……”

我望着婴鸾越来越红的脸蛋,“那对他的恨呢?”

婴鸾扬起红扑扑的小脸,对着我粲然一笑,“早就忘了啊。”

8

我退了半步,险些栽倒,“忘了?他害得你险些身形俱灭,你便这般轻易就忘了么?这两百年你过得似乎也并不算好吧?否则为何在天君大婚这一日,竟是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这两百年天君待我极好,我日日听他讲道说法,看他解世间疾苦,弘法泽苍生,每每对着他眼睑低垂,容颜清正的样子,心中便生出莫名欢喜。说与他,他却道因我情根残缺,并不会衍生情欲,如此这般不过是贪恋他的色相罢了。”

说到此处,婴鸾顿了顿,“及至后来,我的心思越发澄明,过往如梦境般缓缓袭来,我记起了前世的楚云焕,记起了鬼火燃魂的痛楚……可是我发现自己竟是怎么也记不起对他的恨……”

“是他杀了你?”我打断婴鸾的话语,直切主题。

婴鸾摇了摇头:“杀我的人不是天君,是瑶光仙子。”

……

“我只是想守着他而已,像一株莲花,又或者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仙婢那般,静静地待在一旁,就足够了。”

婴鸾垂着头,像是在诉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但是那一双掩在长睫之下的眸子里,我却分明看到了闪闪泪光。

“瑶光说,我根本不属于天宫,不属于九重天,不该留在天君身边,扰他清修……但是我知道这件事她定是背着天君做的!”

“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我歪了歪头,语气有些不屑,“你可知,在你来之前,天君刚派了鹊使报喜。他若是真心想为你主持公道,约莫此时此刻,三界就该接到天君取消婚礼的旨意了。”

我的话音不高,却像一根刺插入婴鸾的心头。她震颤地抬起脸,“就算是人间的帝王,也没道理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撤销立后大典,何况他是三界之主,他……也有自己的无奈吧?”

“你就是不肯承认,他从未将你放在心中过……他为你铸魂,也许只是作为神佛的慈悲和习惯……”

“你胡说!”婴鸾打断我,然而在对上我意味深长的目光后,她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我们彼此对望着,陷入了沉默。

“姑姑让我去请冥王示下,原是偷偷在此处点起了望乡灯,到底有何秘密,竟是要瞒着我等?”马面去而复返,笑嘻嘻地指着我刚刚燃尽尚有余温的助魂灯说道。

我心虚地别开了头,“咳咳,哪有什么秘密,不过是碰巧罢了。”

马面没有与我继续这个话题,笑嘻嘻道:“嘿嘿,冥王让小的带话给您,婴鸾并非普通生魂,要您务必小心对待。这一段若要了结,单靠望乡灯怕是不够,还请姑姑看一看西去灯。”

望乡灯望的是众生相,而西去灯看的却是人心。心是这世界上最为隐密和晦涩的,无论人神,被窥探内心的秘密,都是忌讳。通常我不会去动用,亦没有必要,我的任务不过就是令生魂放下执念,至于其他人心里如何想,与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冥王的意思是要我窥测天君心思?这……不大好吧?”我抿唇摇了摇头。

“冥王说,姑姑大可一看,无妨。”马面俯身说道。

“既然冥王都说了,那我只好照做了。”我微微颔首,心里却莫名有些兴奋。

西去灯除了验看生魂执念的时候,我极少将它取出来,此刻一经点燃,立即发出隐隐鸣音,仿佛期待已久,当下我捏了咒诀念道:“爱恨本无常,轮转皆成空。”

红光忽闪,婴鸾蓦地被我拉进灯芯之中,火光包裹着我们,却感受不到一丝炙烤,周遭金光闪耀,令人不敢直视。

“这里便是天君崇渊的内心,你执念未去,不过就是想知道他的心中是否有你,你可以自行去找找看……”

随着我的话音一落,金光渐渐消退,我们的头顶上空出现一片鎏金字迹,像是图腾般镌印在半空之中,“你瞧,这些便是崇渊心中的所念,有三界众生,有灾疾病苦……当然如果他的心中有你,也会显现出来。”

婴鸾闻言,忙不迭地向前奔出数步,仰头费力地望着那一行行蝇头小字,直看了十数个时辰,才将全部看完,遂又不死心地打算从头来过,却被我阻住了。

“虽说这灯中的时间比外边慢上数十倍,也经不得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何况这些字能显现是缘法,看过了也就消失了,你从头再来也是无济于事。”我说着指了指头顶,果然那些字迹正在一点点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可……可我还没有找到……”婴鸾颓然道。

“哎,我不是让你必须找到你名字,而是要你认清一个真相,那就是天君的心里根本没有你。他的心里有众生万象,却并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我叹息了一声,竟是忍不住抚了抚婴鸾有些凌乱的发丝。这三界众生,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执着一件事久了,便会忘记初衷。譬如苦恋一个人而不得的时候,约莫就会忘了他本来就不属于你这个事实,反而会因为对方的无情而难过。

岂不是荒唐?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件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物事,而黯然销魂呢?

9

婴鸾被我从灯中拉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犹挂着泪痕,“姑姑,我该怎么办?”

“还是放不下么?哪怕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有你?”我轻声问道。

婴鸾默默垂泪许久,忽然俯身对我拜了下去,“姑姑,请您助我去了这执念吧,哪怕魂飞魄散,请让我永生永世也不要再记起他……”

“通常生魂的执念还是要靠自己放下,才能往生极乐,你若执意让我强行为之,亦不是不可,只是从你的魂魄上将执念强行剥下,那痛楚堪比十八层地狱的极刑,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我不怕。”

“极刑你都不怕,却放不下区区执念?”

“前方亭亭玉立者,可是这冥府的助魂灯使泉引姑姑?”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我唇角忍不住一勾,只因这声音尽管鲜少听见,却是旧识。

说话间,少年已走至我的面前,只见其穿着月白色的绸缎锦袍,袍面绣着繁复的赤金花纹,满月似的粉面上,星眸朱唇,乃是极为灵动的样貌。

“哎呦,这不是地藏爷爷法驾前的谛听么?你怎么化作人形了?”马面笑着和他打起招呼。

谛听闻言,极不好意思得拱了拱手,“菩萨静修闭关,用不上我,便化了人形走动,免得惊了姑姑大驾。”

我习惯地歪了歪头,笑道:“你一向千八百年都不出来一趟,这一次可是有事?”说着我看了一眼婴鸾,本能地觉得地藏菩萨派了谛听来黄泉,定是和她有关。

果然谛听闻言,指了指那婴鸾道:“菩萨命谛听前来的原因,的确如姑姑所料,是为了这位婴鸾姑娘,不知姑姑可否高抬贵手,让谛听将她带走?”

我心中大喜,有人愿意帮我处理这件棘手之事,自是极好,然而面上却摆出一副不肯通融的严肃,“菩萨有命,泉引本不该不遵,只是这婴鸾乃是冥府拘来的生魂,到底职责所在,还请谛听道清原委,这婴鸾我必定双手奉上。”

“这事说来话长,原是怕姑姑事忙无暇听我赘述。既然如此,自是不能隐瞒的……”

谛听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贝齿,“话说当年菩萨于鬼蜮深处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几十万年来一直于暗无天日的幽冥洞底静修……

“就在两百三十多年前的中元节前夕,菩萨受邀前往灵山参加法会,因回程之时耽误了时辰,恰逢鬼门大开,一簇鬼火不巧映在菩萨法身之上,于洞壁投下了半片影子……”

谛听说着看了一眼婴鸾,蹙眉道:“那影子因沾染灵山法会的香火,自受点化,有了神识,竟是偷偷跑去黄泉投胎了……

“不过幸好只是零星鬼火映出的残影,以至于这婴鸾魂魄不全,否则经过这些年怕是已成了气候。走了正途倒好,若是入了魔道,岂不是成了菩萨的罪过?”

我回首看了一眼婴鸾,“你可愿随谛听回去?”

婴鸾流泪看了看我,又一次俯身拜倒,她和我都知道,不管愿不愿意,谛听既然来了,她都是要走的。何况比起受那地狱的极刑之苦剥去执念,回到地藏菩萨身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10

谛听化出真身,赤金大兽凶猛威风,浑不似他作人形之时的稚嫩。婴鸾坐在他的身上,缓缓朝着鬼蜮的方向而去,不时地,双双回过头来看我……

婴鸾的眼中依旧有着不甘和无奈,我想她大概是我在黄泉这数不清的岁月中,唯一没有度化的生魂了。

“你拘她来的时候,我便隐隐听到梵音佛乐,且在她身上嗅不到善恶之气,原来那婴鸾竟是菩萨的半片残影所化……”我喃喃地对着马面开口道,“难怪助魂灯无论如何都修补不全她的魂魄呢!”

“哎,可怜这婴鸾姑娘如此深情,天君……姑姑,这三界之中,难道真的是修为越高的神佛,越是绝情么?”马面挠了挠头,忽然问道。

我垂首淡淡回了句:“我怎么会知道……”

其实,我是对婴鸾说了谎的,西去灯中,我分明在角落内看到了天君的宿命缘分,在他的内心深处俨然映着一个人的名字,只可惜那名字却被他用法力刻意掩去了笔画。

我想他这样一个克己又自持的神仙,不管名字是谁,于那人来讲都不会是件幸事,忘却和放下是最好的结局。

“还有一个问题,姑姑不是说婴鸾没有情根么?既然没有情根,又怎么会爱上天君的?”马面并不理会我的冷淡,继续问道。

我一边收起助魂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也没有情根的……”

马面对于我的所答非所问,明显一愣,随即憨笑道:“姑姑修为深厚,自是早已摒弃七情六欲,那婴鸾怎么能跟姑姑相提并论,竟然为了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险些害得自己魂飞魄散。可见这情之一物啊……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我仰了仰有些酸涩的脖子,望着喜鹊散尽再次凝了死寂的黄泉上空,长吁一口气,其实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有结局的,没有结局也不一定就不配留在心底,譬如,没有情根的婴鸾,还是爱上了一个人。

安静了许久的孟婆忽然从桥上对我喊道:“泉引,你于黄泉究竟是在做什么?”

我抬头与她对望一眼,笑道:“我在助生魂放下执念……”

“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更期望遇到一个放不下的呢?”孟婆双手托腮架在奈何桥的栏杆上,歪头对着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