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锦瑟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唯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岁月倏忽,屈指算来,我自来黄泉已有十数万余载,常有新鬼道听途说,误以为我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因而每每初见,都免不了一番惊叹……

其实于我而言,鸡皮鹤发也好,容颜如故也罢,都不过是一身臭皮囊,爱惜归爱惜,却并不太在意,唯独那一双老目……

只因近来,我时常神思困顿,双眼模糊,马面来瞧我之时,忍不住出言提醒:“姑姑可是又该清除灯瘴了?”

那对助魂灯原是自我双目修炼而成,因而便如我自身的一部分,它明则我明,它暗则我目不得视。许是这灯跟着我见多了贪嗔痴怨,吸收了不少瘴气,时日一久便会污浊不明。以往每每三千年,我便会携宝灯前往渡空山清灯瘴。

如今年岁渐长,竟是一年懒似一年,整整拖了六千年还不曾去过。于是我伸了个懒腰,喃喃道:“看来再拖不过了。”

“嘿嘿……却不知姑姑所去的那渡空山究竟在何处?为何我从未听说过?”马面挠了挠头,凑到我跟前问道。

我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渡空山并非真实存在的地方,他不知道并不奇怪。

想当年我初来黄泉,极不适应这里的瘴气,双眼时常酸涩难以视物,天君便以弘法于结界中设了座渡空山,用他自身的仙气为我清除助魂灯的灯瘴……

那座山仅存于我和他的意念之间,不随年华更迭,终年紫气缭绕,且只有我一人能入其内。起初我以为可以在那儿寻到天君的影子,哪知整整十万年,竟是连他一丝气息都不曾抓住。

我想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执念了吧?只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所执又为何呢?

才离开黄泉,我便被一缕生魂撞个正着,刚要敛眉怒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旁边响起。一向底气十足的我,竟再没勇气抖出半点威风。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黄沙蒸腾,紫气缭绕,有人一身靛色衣袍,贵气逼人地朝我不断靠近着。

我再顾不得那冲撞我的生魂,微微含胸低头地唤了一声:“见过冥王。”

等了许久,一声喟叹自我头顶上方响起,“我说过,你唤我的名字即可……”

“晏……晏罹(lí)……”我唤了一句,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一抬头险些撞到他的胸口,遂慌忙退后数步站定,干咳了几声,道,“你……你十数万年都不曾出过酆都,今日何以跑来黄泉附近?”

晏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无措的举动,直到那倒在地上的生魂按捺不住发出一串窸窣的响动,他才温吞而和缓地开了口:“她本是自尽而亡,原该入酆都问责,可是却进不了城。”

“进不了城?”我抬头一愣,说道。

生魂入不得酆都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寿数未尽,当立即还阳的;二则是虽然身死,魂魄却不在勾魂簿的记录之内。

眼前女子显然不是第一种情况,如此那便是在勾魂簿上寻不到名字……想到这里,我不由哼笑一声,“冥王一向严谨,竟也会犯这种疏忽大意的错误?”

“应该不是我的疏忽……”晏罹声线偏低,加上他恰到好处的轻缓语气,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被他诠释得如沐春风一般,“她说她叫桑梓,生于牧迟国。”

“桑梓?怎么这么耳熟……”我皱起眉头,将目光在女子和晏罹之间巡睃,“三年前黄泉似乎来过一个叫桑梓的,因执念不深,助魂灯一灭便送去了奈何桥……”

“嗯,这一笔在酆都是有记载的,只是如今又冒出一个自称桑梓的,拘魂地还是同一处,且灵柩亦是一模一样……奈何到了酆都城竟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面对如此棘手的事情,晏罹却看不出丝毫紧张,遣词造句面色如常。

闻言,我摊了摊手,恹恹道:“她既是自尽,便不归我管,而且……宝灯瘴气已满,我也无法借灯查探原委,因而对于此事,泉引怕是爱莫能助了。”

“有我呢……至于归不归你管,抑或想不想管,姑且先听个故事,再决定可好?”晏罹不知何时凑到了我的耳畔,柔声说道。

激得我脸色一红,忍不住暗戳戳地想,像他这般温柔俊美的神仙,何以在人间竟被丑化成了凶神恶煞?

2

我刚要拒绝,却见伏在地上的生魂缓缓抬起头来,悲戚的双眸竟是淌着两行血泪,缓缓滴落化作荧荧鬼火,一触即灭。

魂有血泪者,生前必惨遭锥心之苦,化执念为赤朱,遇风则燃,集注入瓶,可作灯油。

我伸手接了一滴,凝在指尖,蹙眉道:“什么样的伤心事竟让你如此痛苦?”

那生魂抽噎了一声,悲道:“爱而难求,求而不得。”

闻言,我似有所感,叹息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众生皆痴愚,竟是不知‘放下便是彼岸’的道理,何苦……”说着,我又一次忍不住接下她眼角的一滴血泪,“何苦因着一段情,为冥府平白地添灯油呢?反倒是便宜了我的宝灯!”

晏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桑梓,这便是黄泉路上的助魂灯使,将你生前之事一一道来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眸底寸断肝肠的悲愁,一时间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说,自己是牧迟国湘王孟长砚身边的死士,为助他成大业而刻意培养的。

她通过层层筛选,九死一生地被送到湘王府的时候,刚刚及笄,正是天真活泼又不失娇俏可人的好年纪。

孟长砚第一眼见到她,便满意地对身边的人点了点头,“心肝玲珑剔透,容姿旖旎明艳,既可做才思敏捷的谋士,亦可是倾国倾城的祸水。”

她脚下的步伐因为惊慌而乱了章法,险些栽到地上,却被一双手及时扶住,“处变不惊,才能步步为营。”

她低垂着头,无措地用手指纠缠着佩带,鼻间隐隐萦绕着一股凛冽的松叶香气。忽然,头被强行抬了起来,下巴传来的疼痛让她瞬间红了眼圈,却在撞进那双漆黑眼眸的时候,漏了心跳。

“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低下头的样子。”孟长砚挑了挑远山细眉,语声清冷入骨。

他为她起名“桑梓”,有诗为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这是对她的期望,同时也是他的野心。

聪慧如桑梓,她十分明白,这样的男人,可敬可忠,却唯独不能爱。只是“爱”之一字,若能控制,想来这世上定会少了许多痴男怨女……

3

湘王孟长砚有殊才、有奇志,却因非长非嫡,为帝后所不喜,他的母妃亦死于宫乱,连一个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而他虽已封王,表面上轻裘快马,门庭煊赫,实际却因身份的诟病始终被视作皇室咽喉上的一根鲠。手足兄弟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只可惜他不是他的母妃,他有野心亦有手段,但他和他的母妃一样不快乐。

哪怕沦落黄泉,桑梓仍旧记得,孟长砚喝醉酒后眼中的怅惘。他拉着她的手说:“梓儿,这天下终有一天会是我们的,宫深似海,人心叵测,我只信你,也只有你。”他吻着她细细的长眉,像是在触碰一件珍宝,只是温柔中却夹杂了一丝苦涩。

世人都赞湘王绝代风华,却只有她看得出,在孟长砚那看似无坚不摧的筋骨之下,氤氲萦绕着的是无枯无竭的孤寂。

而那孤寂似海,让她甘愿沉沦。

可是她到底也没有等到与他共享天下的那一天……

朝廷风谲云诡,帝王之争更是生死一线,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孟长砚被皇帝打压严重,孤立无援让他几乎丧失了所有斗志。

“王爷……桑梓有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请王爷不要放弃。”桑梓知道如果孟长砚放弃斗争,等待他们的将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作为一个死士,她又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孟长砚垂下眼望着突然跪倒在地的女子,良久,才道一声:“好,本王信你。”

桑梓讲到这里,呜咽中迸出一声苦笑,“我曾以为自己很伟大,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懂得,那不过是自我陶醉罢了。我是他孤寂时的安慰,是他无聊时的欢愉,更是他成就大业的助力,这一切终究不过是场利用。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层层筛选、被幸运挑中的工具,又怎么配站在他的身边?”

“他负了你?”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桑梓却是一声嗤笑,“他从未将心给过我,又何来负我?”

孟长砚权力式微,桑梓以己做饵,欲献太子,是为釜底抽薪。这样的做法尽管危险,但却是殊死一搏的最好选择。

他们筹划许久,孟长砚隐忍着,观察着,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太子生辰。

那一天,桑梓精心打扮了一番,如玉般通透的肌肤裹在层层堆纱之内,站在府门口轻轻回眸,好似一碰即碎的幻梦,转而她一笑,却又如带血的罂粟……

黄钟高鸣,大吕低奏,东宫的前殿上,太子擎着金杯,笑不及眼底,“听说湘王要送孤一个美人?”

孟长砚敛眉低手,将所有的情绪都包裹在隐忍之下,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若说美人,这世间哪里的美人还能美得过东宫?臣弟岂敢自取其辱?”

那一刻,躲在帘幕后边的桑梓尽管惊诧,仍旧还是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到底自己还是有些分量的,孟长砚到底还是舍不得自己的。

4

谢梧桐的出现,像是一场意外。

桑梓说如果不是自己忽然闯进孟长砚的书房,是不是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但是很快她便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只因她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太子生辰那一日,孟长砚忽然改变主意,原不是舍不下自己,而是有了损失更小的办法。

桑梓是那样的聪慧和通透,不过是稍一了解谢梧桐的家世,就摸透了孟长砚的心思……

她笑着对孟长砚道:“王爷,谢家如今风头正劲,如果湘王妃是梧桐小姐,朝廷上想必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孟长砚拈着腰间的佩玉,沉默许久,“你以为我该娶她?”

听言桑梓抿了抿唇,强自微笑道:“王爷早已到了适婚年纪,湘王府也早该有个女主人了。”

“那你呢?”孟长砚哑了嗓子问道。听在桑梓的耳中,那声音充满了歉意,那歉意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她极不自然地笑了笑,心想如果孟长砚真的在意自己的话,一定可以发现她的难过,可惜并没有。

就在谢梧桐嫁过来的前一日,孟长砚曾抚着桑梓的额头问道:“你喜欢我,是吗?”

桑梓想承认,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仰慕你,敬重你,忠于你……”

谢梧桐不若桑梓美艳,亦没有她聪慧有趣,但偏偏小家碧玉,温婉恬静,让孟长砚觉得她是一湾避风港。

她犹记得孟长砚唇边含着笑道:“梧桐性格绵软,起初我甚为不喜,只是相处久了才发觉,女子当是柔美才可爱……”

闻言,桑梓只觉心弦突然绷断,一时间五内俱焚。

梧桐不善诗书,专注女红,孟长砚便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梧桐体弱,时常风吹吹日晒晒都能病上好几日,孟长砚非但不嫌弃,反而赞她,病比西子,娇胜貂蝉。

桑梓成日都像吞了一块炙铁在心口,烫得自己又痛又涩,还不能表现出来,日子久了难免压抑出些毛病,于是便一病不起。

孟长砚到底念着些旧情,闻听桑梓病重,差不多搬空了整个太医院,一日三遍地询问病况,奈何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性命。

桑梓去的时候,拉住孟长砚的手,眼中满是不舍,动了动薄唇却是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

我出声打断了桑梓的讲述,蹙眉道:“你说你死了,早就死了,还是病死的?”

“不,我说的只是孟长砚眼中看到的,并不是事实。”桑梓抬起头,凄楚的眸子里带了一丝自嘲,“不过我也希望这是事实,至少那样在他的心中还能念我一丝好处。”

可惜死的那个人不是她。

谢梧桐那夜来到她房间的时候,桑梓正在试图说服自己,或许应该离开这里。

白日的时候,她看到孟长砚揽着谢梧桐在后院赏花,哪怕只是背影,依然让她觉得刺目。

自己到底还是不了解孟长砚的,她在他身边整整十年,竟是不知道原来他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可她不恨,亦不怨……

“桑梓姑娘!”谢梧桐孤身前来,不等桑梓起身,便跪倒在地。

“王妃——”顾不得大病未愈,桑梓跃下榻去搀扶,“桑梓不过是王府的奴婢,受不起王妃大礼。”

“桑梓姑娘对王爷的心意,梧桐全都看在眼里。”

“王妃误会了……”桑梓垂眸低声辩驳道。

“同为女人,有些话无须言明……今日我来并非要为难姑娘,只是有句话想问。”

“王妃请讲。”

“你可还愿襄助王爷?”

桑梓点了点头,“王妃……”

“那就好……”谢梧桐闭了闭眼,自怀中取出两张人皮面具,道,“谢梧桐有个不情之请。”

5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跪在我面前的女子,“你是说……她要你假扮自己?”

“谢梧桐先天弱疾,自幼便被诊断活不过二十岁。她说近来身体越发难捱,自知命不久矣,奈何谢家虽然与孟长砚联姻,却并不牢固,一旦她去了,这层关系便宣告终结,那么湘王府将再次回到孤立无援的境地。而当时正是孟长砚同太子较量的关键,容不得半点闪失……”桑梓一字字地说着,像是一边讲述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谢梧桐抓着桑梓的手臂,急切地说道:“我知道你爱他,现在就给你一个永远陪着他的机会。相信我,只要戴上这个面具,你就是他的王妃,日后还是皇后,会是陪他终老的人。只是从此以后你再不是桑梓,而是谢梧桐。”

“什……什么?这怎么行?”桑梓慌忙地摆了摆手,“王爷自会给王妃寻名医,一定会治好您的……您……”

“听我说……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些日子早已是油尽灯枯,若非为了等你……我……我早已撑不下去了。”谢梧桐说着,竟是喷出一口血来,也顾不得擦,续道,“我在你的饭食中下了少量的药物,使你看上去像是生了病,如今久病不治,正是最好的时机……你我互换身份,然后……”

“不……”桑梓几乎想都不敢想,“王妃……这……这不妥……我们还是去找王爷商量下!”

“桑梓,如果你不答应我,我立刻便撞死在这里,到时候王爷就会失去谢家的支持,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闻言,桑梓刚欲起身的动作一顿,颓然道:“可是……你容我想想……”

“没时间了。”谢梧桐将面具托到桑梓面前,“戴上它,你就可以拥有我拥有的一切,你可以拥有王爷的爱还有湘王妃的头衔……”

看着桑梓有些动容的神情,谢梧桐继续道:“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你是桑梓。”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三年前那个自称桑梓的生魂其实是谢梧桐!王府认为病故的人是你,因而灵柩牌位皆是你的名讳,这才瞒过了勾魂使……将谢梧桐当作你拘了来。”

“可既然到了冥府,为何她仍旧不肯说出实情,宁愿背着桑梓的冤债,投胎转世?”晏罹转头看向我,眼中满是不解。

我轻呵了一声,“为何?我想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只可惜谢梧桐已经不在了,想要知道真相,八成只能让黑白无常将孟长砚的生魂拘来问上一问了。”

“他阳寿未尽,不合规矩。”晏罹摇了摇头。

“不合规矩的事情,冥王做得还少么?”我斜睨着他,极为看不惯他故作正经的模样。

晏罹没有理会我的话语,转头问桑梓:“那你为何会自尽?”

6

桑梓默了良久,低声道:“你们是神仙,八成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吧?”

我与晏罹不自觉地互望了一眼,却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却听桑梓续道:“明明深爱着一个人,却要假扮成他心上人的样子……起初我以为我成了她,便能享受到她的幸福,哪怕就为了能看着孟长砚的温柔浅笑也是好的。

“然而,真走到那一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变得无比刺目。每一次他对我笑,都好像是用刀在割我的心,因为我知道那所有的绵绵情意都是属于谢梧桐的,而我不过是个可笑的替代品。

“他越是对我柔情蜜意,我越是心如刀割,但是一旦看不见他,我又会疯狂地想念……人啊,都是贪婪的,一旦拥有一样,就会想要更多。”

那一日孟长砚酒醉回府,桑梓服侍他洗漱后,他顺势将她揽在怀中,“这天下终究会是我们的……”

桑梓只觉得有泪忽然滑过脸颊,她看了看已醉得人事不知的孟长砚,倾身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悄悄地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她想哪怕在黑暗中,也想做一次自己。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孟长砚醉得并不彻底……桑梓只觉眼前一亮,便见他正擎着蜡烛垂首睨向自己。

原本在暗中她尚能自欺欺人一下,想象着孟长砚的深情款款,至少也能有一丝一毫分给自己,可是当通明的烛火一照,她的幻梦便彻底破碎了。

“你可以解释的,孟长砚并不糊涂,他只要稍微想下就会明白,何以定要自尽?”我蹙眉说道。

桑梓却摇了摇头,“我鸠占鹊巢了三年,换作是你,你能接受么?我又有何面目去解释,若是真的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好,而我偏偏于心有愧的……”

7

正说话间,忽然不远处黄沙被风卷着,扬起一个半人高的旋涡,有一男子正缓缓朝着这边移动。

“泉引,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一声招呼过后,阴风骤停,我看到不远处立着的人,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耳畔却传来桑梓激动地一声呼唤:“王爷——”

黑白无常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听言,互看一眼,道:“什么王爷?这分明是个妖物——”话音未落,却见一旁负手而立的晏罹,忙参拜道,“见过冥王——”

晏罹没有回话,而是转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此时此刻的我,却顾不得他,直望着先前御风而来的男子,脸色一点点从白转红,直到对方冷笑一声道:“泉引,不认得我了?还是说你在诧异自己看到的?”

闻言,我蓦地收回心神,强拈了咒诀,厉声道:“你是何方妖物?竟敢幻化了来黄泉撒野。”

“你不认得他了?”晏罹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并不诧异,老神在在地侧头问道,“话说你们之间可还有笔旧账要算呢!”

“旧账?”我一愣,哼道,“我自来黄泉十数万年,一向不曾得罪过什么人,何来旧账?”

“姑姑贵人事忙,许是忘了。”闻言,白无常插嘴道,“那时候姑姑还不曾来黄泉呢!”

“不曾来黄泉……”我低头寻思道,“那就更不可能了……”

见状,晏罹上前一步帮我回忆道:“你可曾于红尘中历练数年?期间为民除害,收服过一只作恶多端的地妖?”

我一愣脱口道:“你是说……”

“当年的泉引好不英勇,竟是单枪匹马勇斗多少神仙都不敢招惹的地妖锦瑟,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你竟忘记了?”晏罹低低笑开,全然不顾我越来越黑的脸色。

锦瑟乃天地灵气所孕,无定相,随人心思幻化其形,且跳脱五行六道,不在妖籍之内。因而当年虽于人间作恶多端,却是无人能降服,彼时的我年少气盛,便偷偷前去和他恶战数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镇压在华山之下。

“那锦瑟虽与我算是有笔旧账,但是我将他三魂七魄尽数封印在山下,除非山崩地裂,否则他再难出头,又如何会来和我讨账?”我摇了摇头颇为不解道。

“姑姑有所不知,锦瑟并非三魂七魄,而是三魂九魄,剩余的两魄逃离了姑姑的法掌,覆在普通生魂之上,竟是随其投胎轮回去了……如今不知为何,又脱离本体,闯入了冥府……”白无常指着先前的男子说道。

我伸手入怀取出微微呈现晦暗的宝灯,勾唇道:“既是如此,那我倒真要等着算一算这笔旧账了。”

“当年你能胜我,左不过是因着你尚自年幼,心中没有杂念。如今你既已看不到我的元身,又要如何收服我?”

我被他一句话噎得半晌接不下去,倒并非胆怯,而是他说得一点没错,锦瑟其妖,并非如何凶猛,却是长于变化,以此摄人心魄……

见状,锦瑟勾唇一笑道:“泉引莫怕,我来并非找你晦气,而是……”说着他看向一旁的桑梓,“来替孟长砚寻一个人还阳。”

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你当年逃离华山后,所附魂魄便是孟长砚……”

锦瑟默认地别开头,“既然酆都不允她入内,便让我将她带走吧!”

“冥府什么时候成了妖物随意进出的地方了?何况还要带生魂还阳,简直笑话!”我抚了抚宝灯,哼道。

“你难道就不好奇谢梧桐和孟长砚是如何想的?”锦瑟痞笑着指了指我手中的宝灯,“怎么,宝贝坏掉了?”

我攥紧了宝灯,只觉眼前越发混沌起来,暗暗发誓,日后定要及时清除灯瘴!

忽然一阵紫光大作,手中的宝灯一轻,竟是被股浑厚的仙气托到半空……

随着紫光越来越盛,严密包裹着宝灯,我只觉混沌之感一点点减轻,眼睛也不似先前那般模糊,渐渐澄明起来。

光影蓦地一暗,宝灯稳稳落回我的手中,晏罹轻缓的语调再次自耳畔响起:“清除灯瘴并非什么难事,这三界之中,更不是仅仅天君一人能够做到。”

8

我擎着宝灯,却不敢抬头看向晏罹,兀自念道:“人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红光渐开,一女子眉目低垂,坐在男子的身旁,“王爷既然心仪桑梓姑娘,又怎么忍心将她送给太子?不妨与梧桐合作,谢家将是王爷最强有力的后盾。”

“你既然知道本王的心思,又何必如此?”男子沉着脸回道。

“王爷想必误会了,梧桐并非要介入你们二人之间,只是我不想屈从家族的安排。只要王爷答应,他日大业得成之日,还给梧桐一个自由之身即可。”女子长睫微合,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惊异地望向桑梓,却见她神色亦是满目仓惶,甚至是难以置信。

画面蓦地转过,却见一身大红喜服的女子坐在喝得半醉的男子身边,“家父一直犹豫要不要表明立场,这个时候,王爷若能与梧桐表现得恩爱些,对时局会有很大好处……”

男子无声地灌下一杯酒,却没有说话。

女子眸色暗了暗,仍旧笑着说道:“何况王爷就不想看看桑梓姑娘的反应?”

我挥袖将画面击散,再次呈现的却是那女子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咬牙道:“若非我先天弱疾,定有一日能将你心中的人替换成我……”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桑梓……你想不想和我换一下人生呢?”

灯芯在这一刻意外燃尽,望乡灯“滋”的一声熄灭了。

晏罹最先开口,语气里竟是含了一丝激赏,“谢梧桐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她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所以用投诚的方式坐上了王妃的位置,却因求而不得痛苦不堪,竟是想出了一个这般巧妙的法子。人间倒不都是痴儿。”

“是啊,先是设计孟长砚假意同自己表现出恩爱,让桑梓误以为他爱的人是谢梧桐,再用性命做赌注,和桑梓交换了身份。从此孟长砚无论是爱她还是不爱她,于桑梓而言都是痛苦。”我接口说道。

脑中却是灵光一闪,想起了三年前,顶着桑梓身份的谢梧桐在奈何桥前说的话:“人生苦短,既然不能常相伴,总要做你的心头的赤朱砂。若都不得,便在你心口戳上一道疤……也好。”

我叹了口气,“谢梧桐虽然心思深沉,但活得也算任性洒脱,爱便爱了,哪怕不择手段,恨也就恨了,为了报复,不惜自伤一千。可她反倒是执念最轻的那一个……这个世间,到底要如何才是对呢?”

9

不等我多加感叹,锦瑟已率先开口道:“其实孟长砚早就知道谢梧桐和桑梓互换身份的事情,因为他从未和梧桐圆房。所以桑梓假扮她的第一晚,他就知道了,但是却没有戳穿。”

“为什么?”我歪头问道。

“不想面对吧,她亲口拒绝过他,他也当着她的面娶了别人,甚至于……好多事情无法再去解释,于是假装和不点破就成了最好的方式。”

“即便如此,桑梓也已经身死,你不能带她还阳。”晏罹坚决地说道。

我却蓦地打断道:“她离魂时间不长,其实要还阳也不是不可,只是这种逆天而行的事情,没有好处我为什么要做?”

锦瑟抬头望向我,几乎没有停顿地回道:“我愿意回华山山底,永远……留在那里。”

闻言,我挑了挑眉,“就为了她短暂的一生,你要付出永生永世的代价?”

“我在人世间轮回十数万年,几乎什么都经历过一遍,但是这种让我产生做亏本买卖念头的经历还是头一遭。”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你最好不要错过收服我的机会……”

“到底是依附在孟长砚上的你爱桑梓,还是他爱?”听言,我终于问出了从一开始就想问的一句话。

锦瑟的身形一顿,苦笑道:“没有他我无法轮回,所以这世上从来只有孟长砚,没有锦瑟,我不过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因为只是一部分,哪怕爱而不能言,却还是爱了。

我偷眼看了看静默如初的晏罹,语速极快地说道:“好人做到底,我再给你五十年的时间,让你留在孟长砚的魂中,五十年后你自去华山,可愿意?”

锦瑟抬头怔愣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才猝然笑道:“泉引,你比十数万年前,心慈手软了不少……”

我没回答,心中却道,哪里是心慈手软,只是……我忽然发现这世上最苦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根本没有资格去爱。

我将锦瑟送回孟长砚魂魄中,又选择性地抹去了桑梓的一些记忆。

晏罹见状竟然十分意外地没有过多阻拦,他站在一旁低语道:“这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曾于黄泉洒泪,你都不曾如此慈悲……今日所做的一切,恐怕不是为了桑梓和孟长砚,你……怜悯的是锦瑟吧?”

我没有答言,只是沉默地立在他的旁侧,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晏罹再次开口道:“相传锦瑟没有真身,以人心呈其形,见他的人心中所念便是他的样貌。本座很是好奇,泉引你今日见到的是谁呢?”

我一怔,原本就有些泛红的脸颊益发滚烫起来,故意撒个谎道:“不过是个妖兽,哪里能看出什么人形?”

晏罹长眉微扬,“不成想,黄泉数万载的修行,竟比当年天宫的岁月更让你精进得多啊!”

听到“天宫”二字,我的心蓦地钝痛起来,忍不住想要落泪,却一眼瞥见晏罹含着盈盈暖意的眸子,不由将积聚到眼角的泪水化作了一声叹息。

前尘往事纵然如花似锦,亦不过是场空欢喜,历经了千秋万载,我竟还没有参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