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摩迦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多年不曾落雨的黄泉,今日雷雨交加,我设下结界,笼了袍袖呆望着荒芜的路口。没有生魂来往的时候,这里出奇的寂静。

一群虾兵蟹将抬着撵舆缓缓而来,待他们停下脚步的时候,大雨也戛然而止,随即一名女子从车撵上走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便皱眉道:“黄泉只渡生魂。”

那女子听了,回身从撵舆中取出一样物事,缓缓朝我高举起来。

我定睛望去,却见她擎着的赫然是一盏大红灯笼,极普通的样式,甚至做工颇为粗糙,“你举个灯笼作甚——”

话未说完,我却是一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

犹记得那还是我自请前来黄泉的时候,彼时大弈尚未射日,一路上被焦烤得大汗淋漓。恰遇刚化人形的西海龙女,见我顶着毒日赶路十分辛苦,便顺手扯下半片云霞布了场细雨为我解暑,又一路相送至黄泉,彼此竟也算投契,遂以发丝结灯一盏相赠,为其照路。

不曾想一晃居然已过去了十数万年……

“你是摩迦?”我略显惊讶地问道,复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当年你头上还带着尚未褪尽的龙角,如今竟是半分都看不出来了,恭喜你修得正果。”

摩迦朝我俯身拜了拜,“姑姑曾说过,摩迦于您有滴水之恩,自当涌泉以报,可还算数?”

闻言,我挑了挑眉,轻笑道,“原是来讨债的……放心,你既携灯前来,我又岂敢赖账?”

摩迦听了蓦地身形一矮,竟是跪在了我的脚下,“有姑姑这句话,摩迦就放心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中对她挟恩以报的做法有些不喜,但还是说道,“你有何难处,若解得,我定当鼎力……”

摩迦凄笑一声,犹自跪着道:“我知道姑姑今日见我前来,心中定十分看不起……只是我若还有其他办法,也不敢扰姑姑清静。”

我对这番客套寒暄颇为不耐,遂挥了挥手,“你若有事,直说便可,无须客套。”

“我想寻一人的魂魄。”她脱口说道,眼中的期待如同碾碎的星辰,晶莹闪耀。

“何人?”她的请求并不算意外,毕竟我作为助魂灯使,成日与生魂打交道,能求我帮忙的自然也逃不开这点事了。

“猊儿——我的骨肉。”摩迦语气里带了几分凄然。

“什么?”饶是虚长了数十万岁,我还是被摩迦的话惊到了,“据我所知,你尚未成亲……”

摩迦语速极快地说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2

在成泰国的西海之滨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太子谢清络曾娶过一位龙女。

那位龙女法力通天,竟能让久旱的大地普降甘霖,太子如获至宝,只恨不得将其捧在手心,含在舌尖。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当传到摩迦耳朵里的时候,她正蜷曲着身子坐在漆黑的东宫偏殿内。宫人想要掌灯,却被她厉声制止住,“放下——”

她不喜欢光亮,不喜欢让人看到现在的自己,黑暗于她而言,已成为最好的掩饰,掩饰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如今,若说还有什么能够使她觉得安慰的,就只剩下腹中的骨肉了。这是自己与谢清络的孩子,已经快要九个月了。

谢清络走进来的时候,摩迦低垂着眼睫,像是睡着了。于是,年轻的殿下一面放轻脚步,一面挥手屏退了一干宫人。

他的手有些干燥,许是一路风寒,带了几许清冷,但却很温柔,轻轻地抚在摩迦的刘海上,一点点极细致地帮她将纷乱的发丝整理柔顺。

摩迦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睫,谢清络对她真的很温柔,温柔得让人恨不得溺死其中。只可惜,事到如今,这样的温柔,她已要不起。

“你走吧——”摩迦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轻声说道。

谢清络的手指一顿,然后便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收了回去,接着是一阵衣袍的窸窣声。摩迦的心跟着一揪,那是他起身的声音。

头顶传来男子平静无波的声音:“太子妃——这孩子不能留。”

摩迦蓦地抬起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还是能够看出双目之中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孤说,这孩子不能留。”谢清络再次重复了一遍。

摩迦怒极反笑,缓缓站起身来,戳了戳谢清络的心口,“太子殿下!因我身怀有孕,法力尽失,你们……便这般欺我、辱我吗?”

谢清络任由她的手指如利刃般一下下地撞击自己的胸膛,轻声道:“人与妖生下的必定是祸胎,决不能留。”

“妖?”摩迦抬臂拨开自己额头的刘海,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长长的发丝下赫然掩着一对小巧的龙角,不过半寸来长,若不刻意撩开头发,基本不会被发现。

谢清络别开视线,似乎并不愿正视她最真实的样子,“就算孤容得下,满朝文武,天下黎民也容不下,孤……是为你好。”

“为我好?”摩迦使劲将唇角的弧度加深,“当初你来西海求娶于我的时候,指天发誓,会一生一世护我爱我,可是如今,你却要亲手杀了我们的骨肉?”

“你说龙族是神仙,可终究没有办法证明不是吗?龙和人本就不是同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摩迦悲怆欲绝的诘问响彻寂静的殿宇,最终淹没在冰冷的夜空之下。

3

三年前,西海之滨,那是摩迦第一次见到谢清络的地方。

沐浴着阳光的海水散发着粼粼波光,远远望去,好似镶满璀璨宝石的水银镜面,耀得人眼都睁不开。

然而比海面更加灿烂的是岸边的金沙,几乎铺满了整个西海之滨。其壮观富丽,直引得龙宫一众水兵也忍不住悄悄露出头来张望。

“孤感召天意,今以金山为聘,诚心求娶龙女为妻,一生一世,永不相负。”谢清络站在华盖之下,望向海面的最远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直到天色渐晚,日月交替,这才摆驾而回。

往后的日子里,他几乎每日都会来此站上半日。有时候还会带来些供果点心,着人设了香案,对天祈祷。

摩迦潜在海底,对于这位太子的行为充满好奇,几次想要探出头去问个究竟,都会被老龙王拉回来,“你尚未修得正果,顶着一对犄角出去,就不怕被人当成妖怪?”

“我是龙女,怎是妖怪?”摩迦不服,“再说了,那个谢清络日日站在西海之滨,不就是想娶我吗?”

“娶你?他要娶的是西海龙女,不是你摩迦。”老龙王捋着胡须哼笑一声。

摩迦并未听懂老龙王话中的含义,歪着头认真地思索着,“他既然想娶一个龙女,又怎么会怕我头上的龙角?”

“龙宫一脉虽分属仙族,但如今凡人笃信巫师所言,一直将我等视作妖物,畏惧有余,却无半分敬重。何况……叶公好龙,古已有之,你修行尚浅,莫要胡闹害了自己,知不知道?”

听言,摩迦垂着头连连称是,然而到底还是趁老龙王不备,溜到了岸边。

她刻意收了龙尾,只可惜那一对恼人的龙角却怎么也化不去……

原以为这人间的太子必定会被自己吓到,岂料他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起来。

谢清络笑起来着实好看,好似春分时节正午的日光,明媚潋滟,“在下谢清络,敢问姑娘芳名?”

“西海龙女摩迦。”那恼人的龙角褪不下也有好处,就是索性不必花心思编谎话骗人了,摩迦微微扬起下巴,说起自己的身份颇有几分自豪。

“摩迦……”谢清络沉吟道,“摩迦这种植物不是好的,何以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贪恚如藤蔓缠绕,便如摩迦……父王是希望我以此警醒自己,不可被贪欲和仇恨所耽。”摩迦刚刚解释完,便撞进一汪笑意盈盈的眸子里,顿时心跳不已。

4

谢清络依旧日日前来西海,不过不再是发呆,而是与摩迦谈天说地。一个是人间的太子,一个是深居海底的龙女,彼此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却正因为这种不同,才产生了更强烈的探知欲。

摩迦越来越留恋同谢清络相聚的时光,那种感觉很是奇妙,让她变得开始喜欢发呆,喜欢胡思乱想,变得唉声叹气。

她的父王将她关了起来,对她说:“摩迦啊摩迦,你到底还是生了贪欲。你贪恋上一个凡子,有违天规,是要遭报应的。”

摩迦听不进去,午夜时分,趁着蟹将看管松懈偷偷跑了出去。才一上岸便被一方温暖的怀抱裹住,她第一次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

“谢清络——”一开口连声音也带了哽咽。

谢清络将她搂得极紧,哑声道:“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

一旁的小太监适时地插话,“殿下不眠不休地在此等候了足足五日,菩萨保佑,总算将您等了出来……”

不知为何望向那一双蕴了碧海浅星的眸子,摩迦只觉得有什么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忽然她拉着谢清络飞快地跑了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唯想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到海枯石烂……

谢清络身上的华服被荆棘划出无数的破洞,脸颊也被横生的树枝刮花,然而他却没有半句制止的话。

直到摩迦自己停了下来,“为什么?”

面对没头没尾的问题,谢清络却不带一丝犹豫地回道:“因为我想护你爱你,一生一世。”

4

摩迦被谢清络带回了成泰皇宫,这样草率而荒唐的行径,竟然没有遭到任何朝臣言官的反对。甚至连一向注重皇室血脉的帝后也默许了,哪怕她的额头生角,哪怕她的来历有待商榷。

谢清络给她送来最华美的丝绸,以及最鲜艳的胭脂,他说:“这些都是成泰的子民进献的,送给他们最敬爱的太子妃。”

本该因此兴高采烈的摩迦,却发现谢清络的眉眼间带着隐隐的烦忧。纵使他不肯多言,她还是知道了原因——北方大旱,整个成泰哀鸿遍野,皇帝责令太子于三个月内控制灾情,否则,严惩不贷。

姑且不论皇权斗争,皇子们对太子之位的虎视眈眈,早已令他备受掣肘。单单是百姓遭灾,民不聊生便足以让谢清络愁眉不展了。

望着日益消瘦的他,摩迦心中忧喜参半。喜的是自己所爱之人心怀天下,至善至仁;忧的是纵然谢清络殚精竭虑,但于无情的天灾,他根本束手无策。

皇帝连下三道圣旨,言明巫族的大祭司已做出决定。因谢清络并非真命天子,擅立为太子触怒了神灵,这才降灾于苍生,若三日之内灾情仍旧无法控制,便要顺应天意……

摩迦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待到宫人悄声做了解释,粉嫩的小脸顿时惨白一片。尽管她并不知道巫族祭司口中的“神灵”究竟指的是哪位神尊,可万万没有因为一己之过降罪苍生的道理……

她告诉谢清络,那个所谓巫族的大祭司在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可是谢清络却凄然道:“那又如何?这里是成泰,是人间……这里的万千臣民将他视作神祇,就算真如你所说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况,若是我的死可以换来天下黎民的安定,也未尝不可。”

“那……如果我可以让天降甘霖,你是不是就不用赴死了?”摩迦犹豫良久,才试探性地问道。

当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消沉许久的谢清络忽然间变成了三岁孩子一般,飞奔在雨幕之中。他一边跑一边回转身子对站在檐廊下的摩迦招手,“快过来,快……”

望着他欢呼雀跃的神色,摩迦想要回应,最终却苍白着脸倒了下去……

她怀了身孕,法力尽失。

摩迦以为谢清络会欣喜,如同突降大雨之时一般,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凝了寒霜的薄面。

巫师在九龙丹陛之前设下祭坛,整整跳了三日三夜,最终“神灵”再一次授了神旨,“龙族乃妖邪,不匹帝王。”

摩迦有些木讷地望着谢清络,“不是说成泰的子民很喜欢我吗?父皇还有母后,也很喜欢我……”

谢清络别开脸,“你的身份不会有变化,只是这个孩子我们先不要了,好吗?”

5

摩迦唯一庆幸的就是,尽管整个成泰的人都不喜欢她肚子里的骨肉,但是谢清络到底没有用强,到底是给她留了几分颜面,可是她知道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

龙女一旦有孕,便会失去法力。就算孩子生下来,那个大祭司也不会放过他……甚至于还有自己。

父王一定是气坏了,所以这么久都没有找寻过自己,连求救都不能……

这一日,天上的积云很厚,日月无光。摩迦抚着自己越来越沉的身子,回想着前一日谢清络来的情形,尽管语气决绝,但到底还是没有伤害自己,伤害肚子里的孩子,也许这就是转机也说不定……

大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边推了开,一个黑袍黑帽之人走了进来,摩迦惊惧地缩了缩身子。对方站在阴影之中,除了一双异常晶亮的眼睛,根本看不清面容。

“你是谁?”摩迦警惕地问道。

那人用鹰隼般的眼眸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咯咯笑道:“龙族的公主果真美丽,只可惜……可惜……”

“你到底是谁?”

“我是巫人,成泰的子民都叫我大祭司。”那人说着,撩开帽围露出一张略带苍老的面容,“龙族……呵呵,神仙又如何?在巫人的眼中一样一文不值。”

“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妖,为何要诬陷中伤?”摩迦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为什么?凭什么凡人需要修仙才能飞升,而你们生来就是仙胎,龙族……多了不起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那又如何?”大祭司有些激动地挥舞着双臂,“还不是一样被我玩弄?你以为太子为何要娶一个龙女?”

摩迦盯着大祭司看了许久,“玩弄?”

忽然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大祭司的话像是一种提醒,恍然间一切便豁然开朗起来。

求娶、旱灾、皇帝的圣旨、巫族的推演,再到自己的出手……这一切看似是凑巧,然而诸多的巧合在一起,就变得刻意了,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

“凡人会因情爱昏头,神仙也不过如此……太子殿下还曾担忧,如此唐突地前去西海求娶,会不会被质疑。我就告诉他,这世间精明者,女子为众。然,至愚者,也是女子,被情爱所困的女子。”

大祭司说着,从怀中摸出权杖,朝摩迦缓缓走来,“其实我早就可以动手,但是我想或许这个孩子在你肚子里待得越久才会越有感情。怎么样,他现在是不是正用小脚踢你的肚皮,是不是正用小手轻轻地戳着你……不过很快他就再也不会动了。”

6

摩迦看着大祭司手中的权杖,突然笑了出来,“镇龙木……父王说过,曾有巫族人因不满龙宫布雨控水,致使人间不再信奉他们,所以不惜以身犯险寻得镇龙木,立誓屠尽我族,世代相传,没想到是真的……”

“你说你父王知道你被凡人所害,会不会一怒之下降下洪灾于成泰?那样的话,怕是会受到天谴吧?”大祭司嘿嘿笑道。

“你也莫要觉得冤屈,成泰大旱那是天地异数所致,是定劫。你为了救太子,逆天布雨,早已违反了天条,便是回了西海也是要受罚的。不如,我给你一个痛快……很快,你的族人便会去陪你的……”

摩迦想要起身逃跑,然而却是双脚无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镇龙木所制的权杖朝自己挥了下来……

所谓镇龙木乃是父神在鸿蒙初开之际,亲种于苍天边缘,为的是全五行相克之说。以此克制龙族的金鳞,一棍去鳞,二棍抽筋,三棍魂飞……

在摩迦最后的意识里,只觉得原来做一个神仙也是如此之难,原来慈悲与怜悯根本不足以慰藉凡子的愚昧贪恚之心。

——

我听着她娓娓的讲述,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镇龙木是何等威力,三棍之下你怎可能安然无恙?”

摩迦摇了摇头,“我在人间的最后记忆便停留在那一刻,待我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八百年后了……父王说是夜游神途遇皇宫碰巧将我送了回来,当时已然小产,无论用了什么法子我就是昏睡不醒……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由于昏迷,擅自降雨之事,天庭并未继续追究,而且待我醒来之时,额头上的龙角竟然褪尽了。父王说或许人间这一遭,便是我飞升的最后一劫……如今往事早已如烟,唯一让我无法释怀的,便是我那即将出世的孩儿……”

摩迦还要再说什么,我却摆了摆手,“你不必再说,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走吧!”

摩迦似乎很是意外我竟然反悔,跪在当下迟迟不肯起身,“姑姑——”

“你那孩儿并不在冥府,我也从未见过……当年既是你的天劫,便合该有此一殇。不过一个凡子的骨血,换得你正果金身,难道还不划算吗?”我故意冷着脸淡淡说道。

“摩迦虽然愚钝,却也知道众生平等的道理。猊儿虽是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儿,但也有血有肉,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我又怎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将这一切当作从未发生。若因他只是摩迦与凡子的骨肉,便遭轻视,便可以当作渡劫的牺牲品,那摩迦宁愿用自己的一身仙骨换我儿重新为人,哪怕寥寥数十载。”

摩迦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这是她见到我后,语气最为强硬的一刻。

我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叹道,“殊不知情深不寿,也是执念……对那狠心的太子,阴鹜的大祭司……还有那些明明受你恩惠,却被愚昧所蒙蔽的百姓们……你真的没有半点怨恨吗?”

7

摩迦垂下眼帘,似在思索,隔了半晌说道:“姑姑既然也说了他们都是凡人,凡胎肉体痴愚原就是常态……何况凡间一个甲子便是一个轮回,如今都过了八百年了,我又何处去寻这旧账?”

说着,她朝我勾了勾唇角,尽管幅度不大,却是异常明媚,“大约他们早已在黄泉放下了执念,了清了过往。”

“不曾。”看着她唇边的笑,虽然动人,却让我不知为何品出了一抹苦涩,遂出声打断道,“你就不想知道在你昏迷的时候,成泰发生了什么吗?”

不等摩迦回答,我已将望乡灯燃了起来,“我一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人。”

摩迦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终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灯中光芒四射,一转眼回到了八百年前。

大祭司手握镇龙木,狞笑地看着被自己一棍打晕在地的摩迦,用尽全力正准备砸下第二棍,殿门却再一次被人推了开。

“太子殿下?您要做什么?”大祭司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清络手中执剑,“放开孤的太子妃。”

“殿下忘了?她是妖!”

“是妖又如何?即是孤的妻子,孤便不允许任何人伤她……”

“殿下说笑了,您不会糊涂地认为自己当真和一个妖女做了夫妻吧?这不过是我们一起制定的计划……为的便是利用龙女降下甘霖……”

“滚开……”谢清络将剑对准了大祭司的咽喉,“否则休怪孤刀剑无眼。”

“殿下——无毒不丈夫啊!”大祭司忽然睚眦欲裂地大吼一声,高举的手臂不管不顾地向摩迦再次挥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谢清络手中的剑也送了出去……

大祭司倒在了血泊中,不住地抽搐着,一双鹰眼却带了不甘。他望着被自己打了两棍的摩迦,又笑了起来。虽然第二棍来不及砸实,但是那龙女腹中的骨肉决计是活不成了……

谢清络有些无措,眼神仓皇地扔下手中的宝剑,一点点挪向摩迦,却犹疑半天不敢去触碰……

——

我见摩迦表情木讷,似乎对灯中的一切不为所动,不由暗暗叹息,究竟要伤到何种地步,才会对一个曾经深爱的人这般无动于衷……

——

画面轮转,却是谢清络铁青着脸,将大祭司的尸体绑在巫族圣坛的火架之上。

那里的火是巫族的圣火,引自地狱,被其焚化则永不超生,我的脸色变得几乎和谢清络一样铁青。

灯中传来谢清络悲痛欲绝的呐喊,“摩迦,孤为你报仇——”

——

一直默不作声的摩迦忽然起身激动地倒退数步,“姑姑慈悲,不要再看了!”

我终归不忍,抬手熄灭望乡灯,耳畔传来她略带艰涩的声音,“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伤了也便是伤了,姑姑何苦费心……”

我摇了摇头,“我从未要你原谅他……自他听从巫师之言,踏入西海之滨那一刻开始,就注定错了……只是,我也不想因此就掩盖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世间一切皆有因果,神佛亦然。”

8

“摩迦只想找回猊儿,至于其他,再无意义……”摩迦重新跪下恳求道。

“你孩儿的去向和谢清络有莫大的关联,你若想知道猊儿的下落,不听阿泉说完,又如何得知?”有人自黄泉上空缓缓飘落,紫气萦绕,不是晏罹是谁?

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冥王殿下来得真巧……”

晏罹垂眸望向我的双手,忽而皱了眉头,“我的礼物不喜欢么?怎么没有戴?”

闻言,我不由得干咳两声,转移话题道:“冥王知道小龙裔的下落?”

晏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并未揭穿,顺势转头看向摩迦道:“当年谢清络火烧大祭司之后,引得国君震怒,本欲将其废黜,岂料他竟先一步自请离宫,跪行至泻斛山……”

听到熟悉的三个字,我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等开口,晏罹已解释道:“天后瑶光的泻斛山是唯一坐落于天地交接处的仙山,凡人若想接触神明,跪行至此,便能获得一个机会……”

闻言,我冷笑一声,“从未听说过,八成是某人自己定下的……”

晏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复又看向摩迦,“谢清络求天后瑶光救下猊儿……然而那孩子肉体早已被毁,瑶光便将其魂魄收集起来,以金莲为身,养在天河之中……”

“这明明是……”我的话未说完,想到什么却忽然住了口,随即哼笑一声,瑶光哪里有本事以金莲重塑仙胎,九重天上除了天君崇渊,谁又敢做出这般逆天之行?

“什么?”哪怕正说着话,晏罹也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的任何异样。

我支吾了下,“我是说那谢清络如何了?”

“凡胎肉体一路跪行千里……自然是力竭而亡了。”晏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了问话。

“谢清络……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不想要猊儿么?”摩迦苦笑着呢喃道。

晏罹幽幽叹息一声,轻声道:“龙女有孕,便如凡子一般,毫无法力……如果孩子和妻子只能保住其一,换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只是大约他没有想到,巫族要的不仅仅是龙裔的性命,还有你的。”

闻言,我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看向晏罹,却正好撞上他点漆的墨瞳。

便在此时,被搁置在路旁的红灯笼忽然裂成两半。因灯芯乃由我发丝所做,故而下一刻似有所感便飞回了我的掌心,徒留半截蜡烛躺在地上。

“这——”摩迦一怔,满目歉意地望向我,“姑姑……”

我摇了摇头,将灯芯放在鼻端嗅了嗅,转而瞪向面目全非的残灯,“孽畜,还不出来?”

黑气如烟雾一点点散开,在半空中又一点点聚拢,最终形成一个飘忽的人影。

摩迦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你是巫族的祭司!”

那黑影闻言,哼哼笑道:“当年我被谢清络所杀,多亏你身上的宝灯灵气颇丰,我的魂魄暗中附在其中,竟是逃过了灰飞烟灭的厄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话间,黑影一下子变大了数倍,如同一张漆黑绵密的巨网,兜头朝着摩迦压了下去。

见状我本能地想要出手,然而却有人先我一步挡在了摩迦身前……

9

但见来人红袍墨发,玉带云靴,立在风口处,袍袖舞动,益发衬得他身形高挑俊逸,贵气逼人。

黑影望着挡住摩迦之人,怔了怔,这才冷笑道:“殿下好生深情,从人间到冥府,都要护着她?妇人之仁,难当大任!”说着,他便合身朝前扑去。

红衣男子挥起袍袖,随着口中发出一声轻叱,半空中蓦地出现一尊玉缶。那玉缶像是被灌溉的禾苗,在男子的操控下越变越大……

那黑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物,转身想要逃跑。奈何身下的残灯仿佛带了一把无形的枷锁,牢牢铐住了他,竟是半步都挪移不开。

玉缶口处金光闪耀,随即那黑影几乎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吸了进去……

红衣男子再次挥袖,巨型玉缶在空中渐渐消失,一如从未出现一般,忽见他抬头朝我颔首而笑,“多谢灯使相助。”

我微微俯身,“那巫人本就是邪祟衍生的孽畜,偷安于灯芯之中休养残魂。不曾想今日这灯笼重遇旧主,致使灵力陡增,他才得以破灯而出,实在可恶。”

却见晏罹长眉轻挑,似笑非笑地打了声招呼:“方才便觉得黄泉瑞气祥和,我道是谁,原来是东极帝君法驾早就恭候于此了。”

“本君料得龙女苏醒后定会来此寻猊儿踪迹,故已守候多时……却没想到碰到这孽畜……”帝君虽向着晏罹所说,目光却是望着摩迦的方向。

东极帝君名唤衔玉,乃是上古四大遗神之一。十八万年前天降罹难,众生惨遭死劫,怨气满溢,衍生邪魔无数为祸天下,遂炼化青华玉缶一尊,尽收霍乱邪祟,令世间重返太平,因而颇受众仙尊敬……

他的话音方落,只听摩迦略带惊异的声音响起,“谢清络?”

随着衔玉缓缓回身的动作,摩迦脸上的震惊越来越甚,那眉那眼无不熟悉至极,正是这八百年在梦中看见了无数次,且曾经伤她至深的成泰国太子谢清络。只是此时此刻的他,周身仙气缭绕,福泽绵祥,这是仙阶极高的上神才有的气息。

“十八万年前,我因炼化青华玉缶元神受损,不得不附身在凡子身上休养,于是机缘巧合之下竟投胎成泰皇室……”衔玉声音低沉且有些喑哑,听起来却带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磁性。

“所以自始至终……你爱过我吗?”摩迦原本竭力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却在一开口的瞬间,泪流满面。

“我真是多此一问,三界皆知,东极帝君为救苍生以心炼化宝器……连心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懂得爱?”说着,她强自勾了勾唇角,转身拖着步子往黄泉路口走去。

衔玉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苦笑着自语道:“是啊……我连心都没有,如何去爱?”

10

看着不远处一前一后两个落寞背影,原本只想置身事外的我,不知怎的便飞身过去,拦住了摩迦的去路。

“姑姑?”摩迦身形晃了晃,“为何挡住摩迦去路?”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扫了一眼岿然不动,却满脸悲戚的衔玉,沉声道:“谁说帝君无心?”

不等她反应,眼前金光闪动,我已拉着摩迦跃入一团赤金光晕之中。

“这里是什么地方?”摩迦有些惊慌,但看我在身侧,神情转而放松不少。

“这里是西去灯的灯腹,可以到达任何人的内心深处……帝君究竟有没有心,你一看便知。”我说着挥袖在半空中一扫。

与天君内心的赤金符文不同,衔玉的心中竟只有寥寥数行墨字,简单地印刻着对三界疾苦的悲悯以及普度众生的慈悲。除此之外,最为清晰的一行,却只有两个字——摩迦。

见摩迦望着那一行墨字出神,我忍不住解释道:“东极帝君的确舍心为苍生,无心者便是无情啊……只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无心之神不过轮回一世,竟是再次拥有了一颗心……”

“什么?这……怎么可能?”摩迦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善生善心,恶生恶心……因为你,一个只会筹谋算计,连姻缘感情也能利用的东宫太子生出了一颗真心。”我叹了口气,望着摩迦困惑的双眸说道,“成泰一世,是你的天劫,又何尝不是帝君的心劫……”

眼前光影明灭,我已将摩迦带出灯腹。刚一站稳便对上衔玉关切的眸子,忍不住哼笑一声,转身走开。

二人彼此相视,这一次衔玉率先开了口:“猊儿养在天河,你若想多陪陪他,不若便嫁过来吧——至少东极帝妃可以自由出入九重天,不像龙族的规矩那般繁杂。”

“啊?”摩迦怔愣地回了一句,旋即双颊飞起两朵红云,竟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金莲塑胎,可快可慢……我便提前奉上贺礼一份吧……”我出声打破了尴尬,随即伸手取出西去灯递给摩迦,“此灯内的时辰较寻常快出数百倍,你将小龙裔的莲胎置于灯中,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见到猊儿了……”

摩迦跪在地上,双手过顶接过宝灯,用力地朝我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姑姑——”

“无须多礼,记得猊儿一旦出世,务必速将宝灯归还……”我遥遥虚扶了她一把叮嘱道。

待摩迦与衔玉双双离去,晏罹方一脸奇怪地问道,“阿泉何时变得如此大方,那助魂灯天君相借,你都十分不情愿,如今竟主动给了摩迦?”

我垂下长睫,幽幽回了四个字:“君心可敬。”

上穷碧落下黄泉,辗转数十万年,衔玉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将爱坦荡示人的尊神。十八万年前为了苍生他失去了一颗神心,如今摩迦却给了他一颗血肉丰满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