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明霞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唯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正月十五,一大早孟婆便用她的汤锅下了许多汤圆,据说是用五百对恩爱夫妻绵绵情意所揉,味甘汁甜,将恶臭的汤味冲淡了不少。
“这圆子并无什么实际作用,你放它又是为了什么?”我隔着忘川对奈何桥上的少女遥遥问道。
孟婆百忙之中看了我一眼,低声回道:“今日是上元节。”
闻言,我不由挑了挑眉毛笑道:“所以今日投胎的生魂有口福了。”尽管我并不会同她一般胡闹,过什么阳间的上元节,却不否认这哀戚阴森的黄泉能偶尔有些烟火气,也是挺好的。
“讨厌鬼,今日……”孟婆突然放下勺子俯身盯着我问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吧?”
“嗯?”我微微怔住,自打我来到此处,便再没有提及过生辰二字了,一时间有些恍惚,掩饰道,“是么……我自己都忘了。”
孟婆撇了撇嘴,指着头顶说道,“每年的今日,天上那位陛下便会命仙使送一碗面给你,总不会是闲得无聊吧。”
我垂下眼帘,看了看被自己丢在角落里的寿面,有种被人拆穿秘密的恼羞,“我怎么知道……”
孟婆罕见地没有因为我的语气不善而生气,兀自掰着手指说道:“也不说点什么,无缘无故就送碗面,啧啧,年年如故,这也有十几万年了吧?你呢,收是收了,却从来没吃过一口,你们之间还挺默契的。”
我不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耸了耸肩,无谓地转身朝黄泉路口走了两步,道:“快煮你的汤吧,有人来了。”
孟婆刚要接话,便见远处雾霭蒙蒙中果真有三个人影缓缓朝着黄泉畔移动,待走得近了方看清乃是白无常领着个鬼差,二人正押解了一名女子的魂魄。
女子身穿囚服,披散着长发,一双眼半阖着看不清神色,却难掩清丽的容貌。我扬了扬下巴,眯起双眸打量她,似有些眼熟。她蓦地抬起头来,将整张脸漏了出来,这才使得我一惊,“明霞?”
女子看了看我,却没有回答,神情微微有些木讷和呆滞。白无常见状笑着搭话道:“原来姑姑认得明霞仙子?”
我干咳了一声,略过他的问话,说道:“她来冥府的时日似乎也不短了啊。”
“可不,说起来她被关入地狱的时候,姑姑还不曾来黄泉呢!”白无常扫了一眼明霞说道。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她可是刑满了?”
“说起来这明霞仙子在地狱十几万年,竟是从未有人提及过,我都快忘记阿鼻深处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了。今日却不知怎地,天君竟然亲自下了法旨,责令明霞仙子来黄泉轮回转世。”白无常叹息道,“虽说好好的上神一下子成了肉体凡胎,但也好过在那地狱里备受煎熬啊。”
我敛下长睫,垂首默然,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2
这明霞在九重天上的时候,可谓是极有前途的仙子了,胞姐瑶光乃为准天后,实打实一出生就是金枝玉叶。岂料约莫十八万年前的一天,不知她犯了什么错被天君抓了起来,过不多久便自剔仙骨,堕入了地狱。
原以为瑶光定会设法搭救,却没想到九重天对于明霞一事竟是讳莫如深,及至我来到黄泉也有十数万年,竟是从未听人再提及过她。
思及此,我旋即无谓地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挥手道,“既是如此,尔等就快快去吧!今日赶巧,孟婆的汤可是加了料的……”
“姑姑——”白无常上前一揖,中断了我打算侧身让路的举动,“若要轮回,还要烦请姑姑替仙子清除执念。”
闻言,我不由低哼了一声,“挨过了地狱十八万年的苦刑,便是再深的执念怕是也早已忘却了。”说着,我随手招出宝灯,熟练地点燃,“人死如灯灭,前缘尽勾销。”
明霞的灯,焰低如豆,并不若新入黄泉的生魂炽烈,然而却是怎么也吹不灭,甚至于在我用尽气力将其逼得只剩寥寥星火的时候,却又一点点燃了起来。
我深拧着眉头,将灯收起来,看着明霞道:“有什么事让你记都记不清,还要苦苦执着?十八万年,怕是连自己是谁你都已经忘了吧?”
闻言,明霞反应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意识到我是在和她说话,遂点了点头道:“原来我已在烈火中舂米整整十八万年了。”说着她竟是笑了出来,“地狱幽森,除了哀怨和仇恨,哪里有我?我……是谁?”
我对此并不惊讶,地狱是什么样的地方,一般的生魂哪怕被关上百八十年都会癫狂,再入轮回的便成了疯傻之人,而她,一关就是十八万年呵。
“你是……你叫明霞,乃是自剔仙骨,堕入地狱的……”我负手打量着她,一字字道,“既然已经不记得了,就别再执着,放下前尘可好?”
“不——”明霞抬起头飞快地反驳道,“那不是执念,不是……那是我一直以来的坚持,我在坚持……坚持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啊——”
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长发,发出连连哀嚎,那声音听在我的耳中堪比忘川河中不得超生的冤魂。
我对吵闹之声极其厌烦,因而不得不伸手隔空用仙气安抚下她的狂躁,待明霞安静下来,方道:“你若有未了残愿,我既为助魂灯使,自是会尽力帮你了去,可惜你却尽数忘了,我只得帮你回忆起来。然而既然当年你选择遗忘,想必是极痛苦的记忆……”说着,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对她莫名的悲悯,“你可做好准备了?”
明霞听言,使劲地点了下头,“是,不管多痛苦,我亦要找回我的坚持。”
3
两盏助魂灯中,我择望乡灯再次点燃,“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这一次灯焰再不似之前微弱,反而明亮得几乎将整个黄泉都照成了白昼,暖黄色的光晕中间渐渐浮现出朦胧的画面,随着我的咒语一点点清晰起来……
“天君寿诞,我竟然弄丢了姐姐的寿礼,这……这可怎么办?呜呜……”灯中出现一个梳着双发髻的小仙子,明眸皓齿,眼波灵动,连哭泣也带着娇俏,我认出那便是眼前的明霞。
“你哭什么?吵死了!”不知何处传来男子不耐的呵斥,尽管语气不善却是清越动听。
明霞一愣,抬起头四下寻找,却见身后果真站了一个少年,但见其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乍一看还以为是凡间话本子上走下来的人物,“你……你是哪里来的小仙,竟敢这般呵斥我?”
少年闻言,略带不屑地哼了一声,“瑶光的妹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你姐姐还没有当天后呢,你摆什么威风?”
听言,明霞的一张俏脸登时恼羞成了猪肝,起身唤出飞剑便向那少年身上招呼过去。岂料飞剑闪着金光在穿过了其身体后,他竟是纹丝不动,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明霞愣了愣,再次打量才发现那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真身,而是幻象,遂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不以真身示人?”
少年哼道:“你管我!倒是你,天君寿诞你不去紫微大殿参加宴会,在此处吵嚷什么?知不知道你吵到我清修了?”
明霞抹了把眼泪,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周身漆黑的高塔,说道,“这……这里是九重天的尾端,福泽薄弱,灵气匮乏,除了那丑不拉几的镇魔塔,连只灵兽都不会出没,我能扰谁清修?哪个蠢仙会在这种事倍功半的地方清修?”
少年听言,张了张嘴,最后只咬牙挤出四个字:“胡搅蛮缠。”
“你……”
“你还没说你到底吵什么呢?”
见少年忽然缓和了语气,明霞顿时也没了气焰,想起之前的事不由再次红了眼圈,“我将姐姐给天君的寿礼弄丢了……”
“你……你别哭,别哭,丢在哪里了?找就是了,你哭什么?”少年将手摆得飞快。
明霞擎着一枚树叶道:“我原是用叶灵寻到此处的,结果就再找不到了。”
少年翻了个白眼道:“是你法力不够吧?想不到瑶光的妹子这么不中用。”他说着,原地闭目不知默念了好一会儿什么咒语,紧接着便睁眼道,“真不知道你的术法是怎么学的,那寿礼在赤灵宫,你居然会找到这里。”
“赤灵宫?”明霞跳起身子,眼中蹭蹭冒火道,“果然,又是她,仗着近水楼台成日缠着天君,故意破坏天君和姐姐的关系,如今还做出这种事情,我饶不了她!”
“谁?”少年好奇道。
“一个坏女人。”明霞说着,努了努嘴,“多谢你啦,等我找她算完账,再来好好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少年沉吟半晌道,“你叫我阿夜就好。”
4
明霞驾着祥云转眼来到一处仙宫门口,我看了看那熟悉的殿宇,想起什么脸色一赧,慌忙挥了挥衣袖将画面往后转去。
却听身畔女子咦了一声,“我是不是和那赤灵宫里的人打了一架,然后一起受了罚,天君罚她在南天门跪了七日,罚我在泻斛山禁足……”
我合了合眼帘轻声嗯了一句,旋即催动咒语,继续看向灯中的情景。
泻斛山乃是灵山,长于天地交接处,四季如春,风光旖旎,只是因为瑶光与明霞搬去九重天,因而荒废了下来,如今她被禁足于此,全不似从前那般热闹,整座山林只剩自己,因而甚为难过。
“等我姐姐做了天后,一定饶不了你,哼!”明霞呜咽道。
“怎么还在做皇亲国戚的梦呢?”一声慵懒的低笑自头顶响起,明霞循声望去,却见正是之前遇到的少年阿夜。
“你……你怎么进得了天君设下的结界?”明霞惊奇道。
阿夜自半空跃下,半躺在草坪上说道:“我又不是真身,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幻影。”
闻言,明霞半信半疑地朝他伸出手去,果然指尖就在触及他肌肤的时候,赫然传了过去,她惊异地胡乱抓摸了许久,竟是都没碰到阿夜,“你……这……”
阿夜哈哈一声笑倒在地,许久才道:“我就是好奇你被关起来以后,是不是还会像之前那般哭鼻子,没想到还真被我猜中了。”
“你——”明霞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欲赶他走,可是转念一想,这整个泻斛山难得有个人影,偏又舍不得,一时之间只好生闷气。
阿夜顿住笑声直起身子,“哭有什么用,与其这般窝囊,我要是你就等出去了,”说着抬手隔空劈了一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明霞撇了撇嘴,“你怎么说起话来跟个妖怪似的,我们可都是神仙。”
“妖怪?妖怪也能有我这般本事?”阿夜冷哼一声,想了想道,“哎,你这般一个人呆着会不会很无聊?不若我带你去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有意思?”明霞又一次撇了撇嘴,“整座泻斛山我闭着眼都能走一遍,没意思极了。”
“泻斛山你虽然很熟悉,可是你跟我一起并不熟悉啊!”阿夜说着站起身,冲着明霞招了招手,“方才我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条河,里边的鱼又大又肥,你吃过没有?”
明霞皱起眉头,“没有,神仙吃什么东西。”
阿夜挑了挑眉毛,“那你错过很多,难怪会无聊。”
明霞虽然有些迟疑,但阿夜就像天生带有一种魔力,可以轻易地感染别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就鬼使神差地挽起袖子跳到河里抓起鱼来了。
阿夜是幻象无法亲自动手,便悬在半空上蹿下跳地指挥,明霞虽是神仙却并不懂得如何抓鱼烤鱼这种事情,于是越发地手忙脚乱起来。
当烤鱼做好的时候,不知不觉竟是已经过了一整天。
“你瞧七天的禁闭,你已经成功捱过一天了,而且,其实还不错是不是?”阿夜笑着问道。
明霞一面吃着被自己烤得有些漆黑的烤鱼,一面点头,“谢谢你。”
“傻瓜。”
“什么?”
“没什么。”
5
阿夜之后日日都来泻斛山,每天花样百出,以致于明霞竟然觉得关禁闭的日子,几乎可以算是她近万年的仙龄里最快乐的时光了。
从最开始的掰着手指数日子,到最后她不知不觉开始期待时间可以慢一点。
“慢一点?你在这泻斛山修炼了万余载,还没待够吗?”阿夜托着腮问道,“还是说,你是因为有我,才舍不得?”
明霞红了脸,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带了一点点哀伤的语气说道:“明日就是最后一日了。”
阿夜也沉默了下来,好半天才道,“明日你就自由了。”
明霞继续问道:“那你还会来找我吗?”
“怕是不能了。”阿夜垂头低声说道,“你会不舍么?”说着,薄唇轻挑,露出一抹凄笑,让人看了忍不住跟着心酸起来。
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他,结果却拉了一个空,彼此皆是一愣,一滴泪自明霞的眼中滴落,她却兀自强笑着,“你看我又忘了……”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却在阿夜越来越深沉的眼神中渐渐停了下来,只见他抬起手抚向明霞的鬓边,却也是徒劳,“你看,我也忘了。”
沉默许久,久到空气也要凝结,阿夜率先打破了寂静,“还有不到一天。”
“是啊。”
“你听说过镜花水月吗?”
“嗯?”明霞茫然地摇了摇头。
“镜花水月皆是幻象,做不得真,但却是天地一瞬,镜中千年。你若舍不得……我便带你进去一游可好?”阿夜眨了眨漆黑的眼眸,仿佛带着无穷的诱惑。
伴随着阿夜默念的咒法,空中突然出现一个不断在扩大的黑洞,洞中雾气弥漫,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他率先飞了过去,转身对着呆呆仰头望着自己的明霞道,“你若是不愿,就算了。”
闻言,明霞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身子一轻便朝阿夜飞了过去。他们一起穿过黑洞,身体像是浮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随着高低起伏的潮水摇摆着,旋转着,最终,搁浅在了一处安静的岸边。
明霞摸了摸自己,仙骨已经不见,竟是一身凡胎,再看向四周,自己竟真的在一处海边,一转头便看到躺在自己身侧尚未转醒的阿夜。
明霞试探性地朝他伸过手去,一点点地靠近着,终于在彼此相触的一刻,指尖感到一阵暖意。她忍不住惊喜地大叫出声,“阿夜,我可以碰到你了!”
闭目假寐的少年闻言,懒懒地撩起眼皮,长睫忽闪着露出一抹无声的笑来。
阿夜同明霞在海边住了下来,每日靠着打渔为生,与在泻斛山不同的是打渔还有烤鱼的人变成了阿夜。
明霞学着阿夜的模样托腮问他:“这便是凡人过的日子么?可是还是很无聊啊,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着自己慢慢变老。”
阿夜修补渔网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低声道:“谁说的?当然还有别的。”
“什么?”
“成亲。”
“还有呢?”
“还有生一堆娃娃,儿女成群,白首偕老,含饴弄孙,最后生死相许。”阿夜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渔网,转头俯瞰着蹲在自己身侧的明霞,“这样有意思吗?”
“有。”明霞亦望着他,说道。
6
明霞同阿夜成了亲,像人间最普通的夫妻那样生活着,有争吵有甜蜜,有苦难也有喜悦。他们生了三儿两女,每日为了一家人的生计,阿夜起早贪黑,辛苦劳作,而明霞亦熟练地操持着内务,在鸡飞狗跳和一地鸡毛的日子里忙碌着,只有到了夜晚熄灯后,才能彼此相视一笑。
他们一年年地变老,因为常年洗衣烧饭,明霞的一双玉手已严重地变形,再不是九重天上金枝玉叶的仙子了。可是她却是阿夜的娘子,以及五个儿女的娘亲,没有神仙的超凡脱俗,却多了红尘中的烟火气。
阿夜握着她的手问道:“娘子,这样的日子可好?”
“好。”一开口,明霞的声音已是垂垂老矣。
面对一脸满足的明霞,连阿夜自己都没发现,他望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深,像是九重天上无边无际的银河,浩瀚中透着醉人的晶亮。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相携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即将达到了凡胎肉体的寿数极限,弥留之际,儿孙围绕在榻前,明霞心中带着万般的不舍闭上了眼睛。
她像是睡着了一般,做了一个悠长而甜美的梦,待到终于醒来的时候,她仍习惯性地去触摸身侧,结果却是一片冰凉。
睁开眼,明霞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回到了九重天。她有些怅然地告诉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梦,就像阿夜说的镜花水月本就是虚幻。
可是下一瞬,她便哭了出来,纵是幻象又如何呢?终是经历过了,她的心境再也不复从前,那个叫阿夜的少年,不管是谁,不管身在何处,于她而言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瑶光来找她的时候,明霞正坐在窗前发呆,即便知道幻境中的一生不过是阿夜用幻术所化,可她仍旧不可抑制地牵肠挂肚。
她离开的时候,大女儿已经快要做祖母了,不知道如今孙媳妇生了没有?小儿子最是顽劣,年近不惑,还没有个正经营生,全靠兄弟接济实在是恼人。还有她和相公阿夜新婚那一年在庭院种下的石榴树,不知道儿孙们有没有好好照料?
“这七日你在泻斛山可有好好反省?天君虽仁厚没有重罚,但你日后可要切记再不得如此顽劣,知道吗?”瑶光抚着明霞的发丝,半叮嘱半警告地说,“若不是有阿姐的面子,哼,天君能饶了你?”
我在灯前看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某人,忍不住面无表情地别开了头。
灯中又传来瑶光的声音:“不要再无精打采了,今日我有件事要你去做,做好了是大功一件,也好为你之前的事情将功补过。这可是阿姐为你特意向天君求来的。”
“多谢阿姐。”明霞心不在焉地回道,脑海中却满是阿夜同她在一起的情景,忽然觉得这冷冰冰的天宫有什么好?也不知道她的阿夜在哪里,他似乎不是什么神仙,也不像个妖。
“镇魔塔里的夜魔经过十万年的炼化,经推算今日便该彻底化去魔根,灰飞烟灭。你且去将天君当年设下的阵法撤回,切记万要待那魔头彻底湮灭后,才能收回法器……”
明霞领命而去,她想或许做些事情,就不会沉沦在那毫无意义的幻象中了,她的阿夜怕是早已忘了自己。想到这里不仅自嘲一笑,她连阿夜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说他是自己的?
镇魔塔是父神开辟鸿蒙之初为定天地气数所建,位于九重天的边境,终年不见人烟,她和阿夜便是在这附近相识的。明霞望着高高的塔身,心绪莫名地烦乱。
塔内按照二十八星宿方位设置的结界,诸星连珠,以日月精气化作天网。
塔内中央的位置被天网困着一名黑衣男子,他低垂着头,长发遮面,法器于塔顶散发着刺人双目的光亮,以星宿神力震其元神。
元神被钉,据说比起凡间的凌迟有过之而无不及,终日无时无刻犹如刀割针刺,痛而不死。
明霞虽是头一次进来,她却从小便听说过塔中之人,乃上古时期留下的唯一魔族,名唤伏戟,因畏光而喜黑暗,被世人称为夜魔。
十万年前,夜魔于沉睡中苏醒,召哀怨之气引发苍生霍乱,地狱颠覆,百鬼行恶,天君联合众神以弘法将其困在镇魔塔中,炼化其魔根。
明霞仰头看去,金光掩映间赫然是一面铜镜,瑶光的叮嘱犹在耳畔,“若夜魔尚未湮灭,切不可贸动法器轩辕镜,否则不仅会让其趁机逃脱,而且轩辕镜的镜芒会伤了你的仙骨,轻则修为受损,重则仙体被毁。”
察觉到动静,玄衣男子蓦地抬起了头,顺直的发丝缓缓朝两侧倾泻开来,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明霞难以置信地倒退数步,“阿夜?”
“我是伏戟。”男子勾了勾唇角,邪魅笑道,“怎么重渊竟然派了你来,也太看不起我了。”
明霞紧咬下唇,脑海里却是犹如涌进了惊涛骇浪,许多细节看似难以接受,但是稍一想便明了起来。原来那个没有实体的阿夜是镇魔塔里元神被钉的伏戟,难怪他只能靠幻象示人,而他又为什么要故意接近自己?
“为什么?”明霞像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出三个字,没头没脑,但是她相信该懂的人定会听得懂。
伏戟垂下头,长发再次遮住眉眼,声音低沉得有些陌生,“十万年来我日日受着锥心之痛,明知最终等着我的是神形俱灭,却一点办法没有……”
“所以你想逃脱镇魔塔,就需要有人助你,”明霞一双秀目染满红丝,但是唇畔却挂着抹令人心悸的浅笑,她伸手指向伏戟的头顶,“助你捣毁轩辕镜,所以这个人需得单纯好骗,这样你只要稍稍花点心思,她便可为你冒着仙骨被毁的危险,冒着忤逆天君私放魔君的重罪,将你从塔钟救出来,是不是?”
伏戟默了半晌,面上浮起一层自嘲浅笑,“是。”简短的回答,却用尽了他的全部气力,像是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我微微侧头,眨了眨有些酸涩的双眸,不知为何,伏戟隐忍的神情我似乎从另一个人脸上也见到过。
灯焰中,明霞眸中的红越发鲜艳夺目起来,“镜花水月一别,你理应趁机诱我破塔,却为何没有?”
伏戟沉默着垂下眼帘,那里有明霞没有看到的眷恋和不舍,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了要利用她的决定。
嗜杀成性,沉溺黑暗的魔鬼,如果爱上了一个仙子,会怎样呢?伏戟勾起唇,告诉自己,会至死不渝。
只听他终于开口,却是一声缱绻叮咛,“日后莫要再哭鼻子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也渐渐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天网开始不住地收紧,像是积攒了十万年的张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一般。
明霞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告诉自己只要捱到伏戟彻底消失,她便可以收了镜子回去交差,姐姐会满意,天君也会满意,而她自己定也会因为炼化魔神有功,㩴升仙位……
从此以后,伏戟将成为她修行岁月里的一个功绩丰碑,那个在泻斛山教自己烤鱼,在镜花水月里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少年阿夜,则成为一段永远不复存在的秘密。
也许,这样也好。明霞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却在气息吐尽的时候,忽然腾身而起,朝着塔顶飞去。
见状,已经变作半透明的伏戟不由嘶吼出声,“不要——镜芒会毁掉你的仙骨——不要——”
巨大的碎裂声如石破天惊,一时间所有的声响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了一般,万籁俱寂。
伏戟感到身上的禁锢一点点消散,半透明的身躯也渐渐又有了颜色,一时间他像是被剪短了绳索的木偶,堆坐下来,却飞快地朝着明霞爬去,“明霞——”
从短暂的昏厥中渐渐清醒过来的明霞,一看到重获自由的伏戟,便急急地推着他的手臂道:“你快走!快!轩辕镜一碎,天君用不多时定会亲自追来……”
听到天君二字,我的心神不由一乱,望乡灯骤然而灭,遂不得已佯装镇定地回头看向明霞,却见她已是泪流满面,“可记起来了?”
明霞哑然无声地点了点头,好半天才又一次露出强笑道:“是……”
7
我垂下眼眸,故作掩饰道,“那你说说看,后来发生了什么?”
“天君很快便带领众仙赶来,伏戟因为大部分魔根已被炼化,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恐其会被天君打散魂魄,便化作他的样貌意图引开众仙,哪知却被天君一眼识破抓了起来……”明霞尽管努力地将唇角勾起,泪水却如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落,“本已离开的伏戟其实可以逃脱的,结果见我被抓,竟然折身返回,用仅剩的魔根催动元神,引出夜魔毁天灭地之力……”
我想到什么打断道,“十八万年前九重天上曾有一次大战,当时我记得天地无光,海水倒流,凡间一片涂炭,哀怨之气整整萦绕了九九八十一天,那便是伏戟的杰作?他难道想跟天君同归于尽不成!”
明霞点了点头,“全都是因为我,因之前受伤昏倒在云端,他只道我被天君所杀,这才……据说不过瞬息间便高楼倾倒,洪流灌顶,我真希望只是一场噩梦……
“天君见苍生遭受劫难,而伏戟魔力骤然大增,众仙根本靠近不得,只得以自己元神与其相搏。”明霞看着我一字字道。
“什么?”我震惊到有些失态,颤声道,“他竟用元神……难怪当年会突然闭关,原来不是故意而是真的受伤了。”
“我犹记得当时金光耀眼,整个九重天都被天君的神力照耀得无法直视,待一切恢复正常,伏戟已经消失不见。而我因为破塔时被轩辕镜的镜芒所刺,仙骨受损,姐姐原是求了天君想要我回泻斛山,可是如此重罪又怎么可能轻易了结?我既不想姐姐为难,又对因我造成的一切而良心难安,于是这才自堕地狱……”
说着,她轻笑出声,颇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而我心底也偷偷在期待,像伏戟这样的罪大滔天,若是没有魂飞魄散,定也会被打入地狱的吧?”
我犹疑着,张了张嘴,终还是没有说话。
忽然,明霞跪在我的脚下,“我知道当初你我在九重天,时常……”
见状,我慌忙侧身避开,蹙眉道:“往事不必再提,你要做甚直说便可。”
闻言,明霞愣了愣,方道:“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伏戟,我不愿相信他真的……真的魂飞魄散了。如若他尚存于世,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何模样,我都想陪在他的身边,哪怕重回地狱,永不超生……”
我转身避开她走了几步,方没什么语气地回道:“看来你的执念是不打算放下了?”
“十八万年的地狱都没能让我放下,敢问助魂灯使你又有何办法?”明霞声音里的呜咽消失,竟有种说不出的空灵,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点了点头,自嘲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执念去留看的不过是本心,有的人受不住执念造成的痛苦,哪怕费尽周折还是可以放下,而有的人却受得住。如你,如我……”
“那你可是答应了?”明霞带了一丝喜悦地问道。
“黄泉自有黄泉的规矩,何况天君法旨已下,由不得你。”我说着再次燃起助魂灯,寒声道,“既然你无法自行放下执念,便由我助你吧。只是强行剥离是极痛苦的事情,但想来你连地狱苦刑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这些了。”
8
灯光燃起的光晕里,明霞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却没有来得及,便被巨大的痛楚包裹。我看着灯芯不住被她魂魄中的执念萦绕,颜色一点点由晦涩渐渐变成了透明,终于她面上的痛苦消失殆尽,整个人变得和过往那些走向奈何的生魂毫无区别。
孟婆长叹一声,将带着汤圆的孟婆汤盛了好大一碗,吹散了热气端给明霞一饮而尽。
目送她落入轮回,耳畔传来孟婆的冷笑:“还以为今日是你的生辰,会心软一点呢!”
我没有说话,握紧了自己的右手,那掌心有我方才暗自为明霞强改命途的残痕。
一只精美的锦盒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蓦地抬头正好撞进一汪浩瀚碧波般的眼眸。
晏罹不知何时来了黄泉,笑望着我道:“恭祝芳辰。”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锦盒,不等打开,却听他问道:“伏戟破塔引发苍生大劫,神女罂姬为之泣然,自泪眼中炼化宝灯两盏,可助魂归,遂更名泉引,自请于黄泉路畔,引渡受难众生。
“你为何不告诉明霞,伏戟的魂魄当年被你带入黄泉,早已托生,且他们二人的罪业亦被你用做灯使的代价化去了?如今更是暗中相助他们再续前缘,好事都已做尽,何必要她带着对你的怨恨而去?”
闻言,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道:“伏戟的魔根当年被天君炼化的时候,因心中有了善念所以才没有魂飞魄散,与我何干?至于明霞,我只是被她哭求得厌烦,不过举手之劳,我也落得耳根清净。”
晏罹没有答话,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明亮眼眸里带着无法言喻的星光,仿佛九重天上的银河一般璀璨。
我顿了顿,像是补充又像是强调般地续道:“而罂姬与我而言,已如隔世。”
这一次晏罹很快便回道:“我送你的寿礼可喜欢?”
闻言,轻轻打开他送我的锦盒,里边赫然是一枚极其小巧的戒指,通体黑亮,握在手中一怔,竟是用凤尾编制的法戒,忽然想起不知是谁曾对我说过,凤族的翎羽只赠爱人。
我只觉双颊滚烫,慌忙推道:“这——我收不得……”一抬头,却发现哪还有晏罹的身影?
黄泉一时陷入寂然,怔愣许久,我方忍不住露出了这一日来难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