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镜花水月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彼岸花开开彼岸,忘川河畔亦忘川。奈何桥头空奈何,三生石上写三生。”猊儿的语气尽管故作忧伤,但配上那稚嫩的声音便无论如何也念不出苏东坡的黯然销魂来,“娘子,这句子与黄泉很是相得益彰,不若将它刻在石头上,立于路口处……定是美观又大气的……”

我百无聊赖地屈膝半躺在矮石上,听言,轻声斥责:“胡闹……”

“娘子……”猊儿不以为意,寻思片刻,蓦地蹲下身子凑近我,“我们去镜花水月的幻境一游可好?”

我原本正昏昏欲睡,听言,腾地直起身子,“你说什么?镜花水月?”

猊儿神秘兮兮地从肚兜里掏了半天,竟真的掏出一面三寸见方的铜镜来,“对啊,娘子你看——”望着那铜镜,我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伏戟的镜花水月……你从何处所得?”

“方才我见冥王哥哥步履匆匆,似有急事……便趁他不备拿了来。”猊儿指着远方某处说道,“娘子对猊儿总是若即若离,定是嫌弃猊儿年纪小,身量未足……不比冥王哥哥那般风流俊美,所以才拒人千里……可是娘子猊儿终有一天会长大的!”

我对他这般人小鬼大的言论早已见怪不怪,果断绕开问道:“你说这镜花水月是在晏罹处得来?”夜魔早已轮回,他的宝物镜花水月自十数万年前便不见了踪迹,却没想到竟然……

猊儿点了点头,口中却仍旧继续之前的话题,“娘子,猊儿的爹爹乃是三界有名的美男子,娘说将来我定会青出于蓝,只是这一日还需等些年月……为免你忧心,可先入幻境玩耍一番,镜子里时辰过得快,你也可快些看到我长大后英俊的样子了,可不要太喜欢!”

我一把将猊儿手中的铜镜收了过来,拢在袖中,正色说道:“这镜花水月乃是上古至宝,所造虽是幻境却暗藏因果定数,岂是你随意玩耍之物?”

猊儿吐了吐舌头讨好道:“娘子莫要生气,猊儿这就将那镜子还给冥王哥哥便是……”说着挠了挠头,喃喃道,“也不知道他从鬼蜮出来没有……我是去地狱寻还是去酆都等呢?”

“你说晏罹去了哪儿?”我神色一怔,身为酆都之主无缘无故何以悄悄去地狱?

猊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歪头冲着我的身后大叫起来:“武曲星君,前日你在东极大醉,害得我娘与爹爹大吵一架,到现在还没和好,你怎地又跑来了黄泉……”说着他迈着肉嘟嘟的短腿挡在我的身前,“我娘子可不会陪你借酒消愁!”

下意识回过身去,只见一人身着赭红袍,头戴赤金冠,正大踏步地朝着我走来,听了猊儿的话,他巍峨的面色一凝,疑惑道:“娘子?”

听言,我十分尴尬且无奈地将猊儿从身前拎开,朝着来人扬了扬下巴,“武曲星君有何贵干?”

“本君听闻你可帮生魂了却执念?”武曲星君抱臂看着我,一脸的桀骜,言辞间甚为不恭。

我尚未说什么,倒是猊儿跳了脚,“便是比你来头大的神仙见了我家娘子都要恭敬有加,你好生无礼。”

2

武曲星君斜睨着打量我一番,哼道:“好大的场面,可惜本君不曾听闻!”

猊儿还要开口,却被我拉住胳膊,“星君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同个孩子斗嘴的吧?”

似乎没有料到我竟是毫不理会他们的话题,武曲星君反倒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本君是来请你帮个忙的。”

“才不帮你!”猊儿哼了一声别开头。

我半垂着眼帘淡淡道:“黄泉路从来只过生魂,星君若有难事还请移驾酆都……”

“哼,本君与晏罹乃是八拜之交,此事便是他要我来寻你的,否则本君又怎会来此?”武曲星君一甩袍袖背手说道。

见他态度依旧如此,本想息事宁人的我也失去了耐性,冷笑道:“星君想来有些误会,这黄泉和酆都大有不同,便是冥王亲自前来也改不了这里的规矩。”

“你——”武曲星君剑眉倒竖,两指并拢指向我,“你一个冥府小吏,竟敢有如此口气!”

我不欲和他继续纠缠,缓了语气道:“我念在你执掌星位时日尚浅,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吧!”说罢,却见武曲星君毫无离开的意思,遂转头朝着忘川河里的夜叉唤了一声,“还不快快上来送星君出去?”

闻言,武曲星君怒吼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指着冲上来的夜叉道:“泉引,你竟敢对本君如此无礼!”

“星君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可去酆都请冥王治泉引之罪。”我背身一边往回走一边淡淡说道。

身后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打斗,只听武曲星君长叹一声,“罢了,看来这便是本君的劫数……呵呵……”

他的声音带了无法言喻的涩然,全不似之前的嚣张,我的脚步不觉一顿,回身问道:“他……要你来黄泉所为何事?”

武曲星君梗着脖子没有回话,刚毅的面容上满是怒意。

猊儿拉了拉我的裙带,“娘子……人间战祸颇多,天君命武曲星君下凡前去相助贪狼,他在人间犯了桃花,动了凡心……如今八成是想求娘子给他了却执念的。”

我赞许地摸了摸猊儿的脑袋,疑道:“举凡星君转世,需着接引仙人为其清洗尘垢,普通的红尘情缘便也随之忘了……不曾想星君倒是情深意重?”

武曲星君闻言脸色甚是羞赧,“胡说,本君仙根牢固岂会为了一介凡子动摇?不过是被其戏耍,心中不忿,生了……生了些嗔恨之念。”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竟是连看都不敢看向我。

3

“既是嗔恨之念,仙君理应前去梵台,听听禅音佛乐,或许更容易化解。”我负手建议道。

“我——”武曲星君吞吐半晌,方道,“晏罹说你手中有件宝贝,能入幻境……本君想进到那里边,重新经历一些事情……”

我不自觉挑起眉毛,故作疑道:“镜花水月?”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猊儿偷了镜花水月,原来他早已知道,约莫会以为是我授意的……这才顺水推舟将武曲星君支来黄泉……

想到此处,我不由长叹一声,戳了戳猊儿软糯的小肚子,“你惹了麻烦,却要我来背,真真是冤孽……”

“嘻嘻……”猊儿笑着躲开我的手指,“娘子你决定要帮他啦?”

我撇了撇嘴没有回答,心中却道:不帮的话,八成明日三界都知道助魂灯使指使一个孩童偷盗……

“究竟是何事,竟让堂堂武曲星君心生嗔恨?”我无视他的态度,平静问道。

武曲星君依旧强硬,梗着脖子大声道:“要借便借,休得多——”说话间对上我越发冷淡的目光,不知怎地竟再说不下去,僵持半晌,方长吁一口气,“告诉你也无妨……那还要从我奉天君旨意下凡,襄助贪狼化解人间战祸说起。”

武曲星君转世后的身份是一个不堪战祸、揭竿而起的枭雄,于江东一带自立为王,国号大安。

大安王姓赵名聿,字子衿,不过一个寒族出身的少年,却在挂帅后,不到半年便扬名天下。凡是高举大安旗号的兵将,无不骁勇善战,攻无不克,所有人都说大安王赵聿乃真龙转世,是为匡扶天下而来。

武曲星君目色悠长,望着远处的云山雾罩,眉宇缓缓舒展,“大安军能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其实多亏了一个人……”

他说那个人是个女子,名叫青青。

青青的父亲是江东太守,佣兵无数,也曾威震四方,却因为赵聿的出现,而自愿退出了合纵连横的英雄场——他唯一的女儿,爱上了一个叫赵聿的义军首领。

那一日,艳阳高照,赵聿骑着战马踽踽而来,乌黑的战甲染血随着漫天的樱花雨,形成了一幅瑰丽奇异的画面。

一枚花瓣落在赵聿的眉心,他漫不经心地拂开,无意识地拈着花瓣勾起唇角,于是他听到了无数少女疯狂的欢呼声——

“聿郎——聿郎,听闻你一路英雄盖世,这一次来到江东,可是要在此建一番事业?”

“聿郎聿郎,不要走了,就留在江东吧!”

“聿郎容貌俊美,堪比兰陵高氏,莫非是长恭转世?”

赵聿唇边带着一抹慵懒浅笑,听着女子们欢愉的话语,仿佛城外激烈的战事和阴霾的死亡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在江东这片重兵把守的土地上,依旧是人间乐土,难怪她们哪怕看到自己浑身浴血,也权当是打翻了胭脂的风流子,仍旧言笑晏晏。

有琴声缓缓传来,从若有似无渐渐盖过了女子们娇滴滴的说话声,那弦音清越,曲调婉约,不过片刻,便有人击掌言道:“是《凤求凰》!”说着便四下里回头,寻找弹奏之人。

“在那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扭过视线。

赵聿也随着众人望了过去,却见街角茶铺二楼的外延上,一名女子正抱着琴,席地而坐。

本是十分危险的地方,却让她坐出一种花间垂柳的潇洒之感,连那一下下拨动琴弦的手,也带着一种独特的优美。

发现了赵聿的目光,女子扬起脸蛋,“这曲子,聿郎觉得如何?”

“《凤求凰》?”赵聿饶有兴趣地反问。

“是,一阙多情曲,凭寄相思意。”

4

抱着琴的女子对他大声说着相思,也真的种下了相思。

赵聿带着一路缴获的战利品来到江东太守府上,指着躲在廊檐下的女子,认真地对太守说:“我赵聿他日若登大宝,令千金便是皇后。”

那一晚,江东太守将书房大门紧闭,与赵聿秉烛夜谈,直到东方发白才相携而出,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只是那一日之后,江东的百万雄兵便挂上了大安的旗号。

赵聿成亲很是仓促,大战迫在眉睫,他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儿女之情上,即便那个坐在房檐上为自己弹琴的女子很美,他依旧不敢耽搁。

洞房之内,赵聿挑起盖头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娇媚的面色微微一黯,转而便又笑了,“妾名青青。”

“哦?”赵聿挑了挑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娘子与我很是有缘。”

成亲第二日,赵聿领军南下,青青一路相送至城外,“聿郎——”

赵聿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正朝自己这里奔来的江东少女们,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回去吧,这里不太平。”

青青垂下眼帘,并未反驳,却也不曾离去,而是目送赵聿的军队开拔,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方才回转而去。

有了江东太守增援的人马,赵聿如虎添翼,随着他胜利的足迹,无数归附而来的兵将让大安军日益壮大,很快变成了一方霸主。

敌对的势力为了对付他,不得不暂停兵戈,形成结盟,对此赵聿却并不以为意,“如此甚好,一举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主公,雄心可佩……只是统一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理应循序渐进。”说话的是赵聿身边的军师唐悠,青衫少年正值弱冠,却眉眼稳重,举止从容。

只可惜赵聿却并没有听进去,为了乘胜追击一小队人马,他亲自带了轻骑营赶超,最终中了敌军圈套,被困豫章城。大安三十万大军被阻断在城外三十里处,箭在弦上,却因主帅被围不敢贸然进攻。

听言,我虽面无表情,心中却暗道,武曲星君果然勇猛有余,机智不足……难怪……

武曲星君说着,原本犀利的眼神却温柔了下来,“我也没想到,再一次见到青青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被敌军重重包围的豫章城,只许进不许出,赵聿站在城头望着朝自己得意狞笑的敌首,几次拔剑都被唐悠拦了下来,“你不要拦着本王,他们这是想要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哼,休想!”

突然他看到远处有一人飞驰而来,待到城下方看清不是别人正是青青,那个当街为他弹奏《凤求凰》的青青。

守城的敌军见是一名女子,便轻易就放她进了城,一路劳顿,青青原本娇嫩的脸蛋染了一层风霜之色,却在看到赵聿的一刻瞬间化作了盈盈笑意。

“你怎么来了?”赵聿心底不得不说是有些感动的,可终究还是不冷不热地问道。

“得知聿郎有难,特来相助。”青青乖巧地福了福身子说道。

“你?”赵聿皱了眉头,“简直胡闹!”

青青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走到桌前,用笔认真地画着什么,整整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方将纸张拎起来吹了吹,“聿郎、军师请看此法可用得?”

赵聿没有挪动脚步,倒是唐悠走了过去,不过草草看过脸上已露出惊讶神色,“王妃……敢问王妃这图是何人所授?”

青青笑了笑,没有回答,“此阵法可以一敌百,虽然持久战上并不占优势,但是用作脱困却是万无一失了。”

赵聿不懂奇门之道,但见唐悠满面欣喜,便知青青所绘阵法很是有用,不由面色也好看了许多,“不知送与夫人阵法的高人何在?”

青青张口欲言,却被赵聿打断,“唐悠,你速速召集人马,切记布置要隐秘……”

望着赵聿忙碌的身影,青青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是她没想到那句没有说出的话竟是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5

武曲星君说道:“我的确很是感动,如此一个弱女子,却为了救我以身犯险……”

我点了点头,“后来呢?”

“后来唐悠按照青青的阵法安排下去,竟真的突破了敌人的包围,成功与大安军队汇合了。”说着,他原本含笑的神情渐渐沉重起来,“也怪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将她留在军中……”武曲星君说道,“哪知这贱人不仅残害我的妾侍,还趁我不在,和唐悠勾搭成奸!”

我正自垂眸安静地听着,不成想武曲星君忽然话锋一转,咬牙切齿地大骂起来,不由一愣,“什么?”

“那贱人……真是贱人!想我英雄盖世却被个妇人设计,还有那唐悠……”

“所以你心中不忿,哪怕元神归位也无法释怀?”我悠悠开口,一时间竟说不清对他该是讥诮还是同情。

“我被那贱人所惑,困于绝境,她便借此提出要和唐悠双宿双栖,以交换我的性命……”

我看着武曲星君眼底迸发的怒火,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所以你的执念便是她的背叛吗?可是你可知——”

“不——”武曲星君却打断了我,“一个女人而已……我的执念岂会是因为这个?我……我只是恨那唐悠竟然为了一个妇人背叛于我,我一时不忍便将他们放了。以至于一生都活在不甘之中,只盼有个机会能够重新来过,便是玉石俱焚,我也绝不会让这对狗男女逍遥快活!”

他的话音落下许久,我都不曾搭话,猊儿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娘子……娘子……”

我安抚性地拍了拍猊儿,看向一脸不悦的武曲星君,“我是在想星君一口一个贱人、狗男女……却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又是如何呢?”

他不耐地挥了挥手,“这与你何干?讲也讲了,快快将宝物拿出来!”

见我不动,武曲星君怒喝一声上前指着我吼道:“你敢戏耍于我?”说着竟要向我动手。

我并未闪躲,反而缓缓闭上了双眸,只听耳畔劲风掠过,随即传来武曲星君有些讪讪的话语:“晏罹……你怎么来了?”

“我许你来黄泉向灯使借镜花水月,并非要你来抢,武曲你这是何道理?”晏罹的声音从我面前传来,听得他唤我作灯使,不知怎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却听他声音寡淡轻飘地续道,“你虽不识这助魂灯使,但理应听说过十八万年前天君驾前有位——”

闻言,我蓦地睁开眼将背对我的晏罹推开,打断道:“够了——”

二人闻言齐齐望向我,我甩了甩头说道:“我们言归正传吧……武曲星君你的所求我可以应你,不过黄泉从未有毫无代价的交易,你既要我借你镜花水月,便要依我所言……”

听我松口,武曲星君登时面露喜色,“好,你说——”

我轻哼了一声,自怀中掏出助魂灯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那女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是怎么样的?”说着,我不由自主地白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晏罹,心头再次没来由地“咯噔”一声。

6

“一个贱人……有什么好看……”武曲星君一脸厌弃地说道,只是声音却比方才小了许多。

我单手擎着望乡灯,用余光扫向晏罹,却见他早已事不关己地走到忘川边上看风景去了。

我一时气结,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强压着火气引燃灯芯,“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如豆的灯焰一点点扩大,映衬着光晕内的另一盏如豆的烛火,女子趴在灯前,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着灯焰。

门口传来士兵的通报声:“主公回来了——”

女子腾的一下子直起身子飞奔至门口,原本眉飞色舞的神情却在下一瞬生生僵住。不远处的营帐前,赵聿揽着另一名小家碧玉的少女矮身走了进去,火把映出的暖色隔在女子与营帐上映出的交叠人影之间,本该无比温馨的光晕却带了无法言说的酸涩与落寞。

“夫人——”有人在身后低声地唤道。

女子转过身来对上的是一双澄澈坦荡的眼眸,不觉一怔,“军师?”

唐悠背靠着营帐轻声道:“主公注定会成为天下的霸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也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妻子……”

闻言,女子沉默许久方道:“我没有难过……”说罢,便在唐悠异样的神色中转身而去。

斩钉截铁地拒绝观看望乡灯的武曲星君仍旧忍不住侧目望来,却在这一刻愤而握拳,“原来这个时候便勾搭在了一起,唐悠竖子,欺人太甚!”

我摇了摇头,“你的妻子青青之所以会遇见唐悠是为什么?”

话未说完却被武曲星君截住,“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见了男子也不知回避,实在可恶!”

我不屑地勾了勾唇,心中冷笑不已,“继续看吧——”

赵聿大军势如破竹,不久便开拔南下,女眷则被留在后方,哪怕如青青亦是不能跟随左右的。

临行前,赵聿同幕僚以及众将们商议军情直至深夜,第二日一早来不及与青青辞行,便整军出发了。

晨光中,女子躲在众人马后,望着横刀立马的赵聿,宛若战神临世的他,眼里只有万里江山,哪里会注意到自己?

他们越走越远,直至青青已看不清赵聿的身影之时,队伍中却有另一人轻轻转身望了过来。

青青认得那人是唐悠,于是连忙转身而去,那种带着怜悯的目光让她觉得无比难堪。

“夫人,可是在难过主公没有向你道别?”女子带了嬉笑的声音自青青身后响起。

她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认出说话之人正是一直陪在赵聿身边的侍妾,遂道:“主公是做大事的人,岂会为了这种小事浪费时间?”

一只手蓦地挡住青青的去路,“我伺候主公数年,本来早该扶正,却是你……你以为若不是你父亲手中的兵权,主公会娶你?”

不知何时青青面上的落寞早已褪去,她冷冷地望着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淡淡道:“会投胎也是本事。”

小妾一愣,显然有些意外青青变脸的速度,“你……你……”

青青眉宇间有些不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外推去,“既然怀有身孕,就好生养着吧!动怒还有动气都是对胎儿不好的。”

说罢,留下一脸惊诧的妾侍在原地,兀自大踏步地往寝帐走去。

7

青青在赵聿走后,每隔三日便会写一封家书报平安,并请求去前线,陪在他的身边,然而每一封信都仿佛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直到那一日,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妾忽然着人前来相请。

青青到她寝帐之时,小妾正自捂着肚子在床榻上翻滚,“夫人——夫人救我——”

因为赵聿大军开拔,军医已随行而去,于是所有人都望着身为主母的青青,等她示下。

青青沉吟了一会儿,像是做着什么斗争,最终提裙上前按住一直翻滚的小妾,“把手给我……”

伺候小妾的丫鬟见状警惕地想要阻拦,却被青青身边的侍女拦住,“夫人还会害她不成?”

为她诊了脉后,青青淡定从容地开了一张药方递给小妾的丫鬟,“她只是有些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待她走后,侍婢狐疑地对小妾说道:“夫人何时懂医术的?”

原本一脸痛不欲生的小妾忽然安静下来,“照着她的方子煎药吧……”

我扫了一眼武曲星君疑云渐生的面容,说道:“在那不久你便收到了自己小妾流产的消息,是吧?”

武曲星君盯着灯中正在往自己的汤药中悄悄加入什么东西的小妾,点了点头,“是,我一怒之下便命唐悠回来将她押去前线……”

“武曲星君乃叱咤风云的大丈夫,自然不谙宅院内女子相斗的把戏,为了争宠,有时候骨肉也是可以牺牲的。”我歪了歪头说道。

风尘仆仆赶来的唐悠,望着神情平静的青青许久,方道:“唐悠相信夫人绝没有伤害如夫人。”

青青挑了挑眉,“已经是如夫人了?看来用一个本就保不住的孩子换自己的一个名分,很是值得。”

“什么?”唐悠皱眉,“你的意思是?”

青青笑了,“莲儿之所以会胎儿不保,是因为她本身就体虚不适宜怀孕,这半年来我三番五次地请求去前线,除去为了……算了,最重要的便是我知道,那女人一旦料到自己胎儿不保,定会借机对付我……这种内宅女子的手段,太守府内我自幼便见了无数,并非没有对付的手段,而是不屑,也不愿……”

“夫人身怀绝艺,通晓奇门,又会医术……想来内宅之斗绝非夫人之志。”唐悠看着青青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欣赏,只是那欣赏来得太过突兀,让人有些错愕。

“你……你何以知道我……”

“当日夫人绘制阵法时线条流畅,运笔熟练,且方位顺序皆是不错,单靠默诵绝不会如此精准,只可惜……主公心怀天下,并未留心……才让夫人明珠蒙尘。”唐悠缓缓说道。

闻言,青青平静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动容,“是,我自幼便随天智阁的长老学习奇门遁甲之道,父亲自知这乱世终有一日是要被明主所取代,只望我可以凭借一身本事护得满门声名……”

唐悠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奇异的光亮,“天智阁?当年我在门中之时,曾听闻长老有位望门女弟子,从未有人见过真颜,亦不知其身份,原来是你?”

“不要再看了——”武曲星君大吼一声,险些将我的宝灯打翻。

我哼了一声,“是啊,纵然心中不在意,可是要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如何同旁的男人日久生情,的确不是件美事。”

那灯虽然熄灭,但不看我也能大致猜到,唐悠一路押送青青,二人朝夕相对便生了情意……

“这世间最难理解的便是爱,最好理解的也是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看似没有缘由,其实则不然……”我开口说道。

“她既嫁于我,却不贞不洁,三心两意,有什么可以理解的?!”武曲星君甩手道。

“自古美人爱英雄,相信青青最初为你弹《凤求凰》的时候,是真的倾心于你,在她明知自己不过是兵权交易的筹码时,还义无反顾地嫁给你……可是骄傲又如她,她从未想要做你后院中的女人。她身怀绝艺,精通阵法,为的便是能够站在你的身侧,与你并驾齐驱……”

“她从未和我说过这些……我……”武曲星君艰涩开口,脸上既有不甘也有懊恼。

“可你从未给过她开口的机会,哪怕她不顾生死救你于危难,你也不曾多看一眼……她给你写过无数家书,想来你连看都不曾看过吧?所以你才不知她所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后来哪怕面对构陷,连唐悠都不相信是青青所为,而作为丈夫的你,却在第一时间就给她定了罪。”

武曲星君没有开口,只是在我的话语中渐渐垂下了头。

“在赵聿的心中女人便该温驯乖巧,就该是坐在后院等着盼着丈夫归家的小女子,哪怕这个男人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所以你要的女人,和她要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说着,取出镜花水月续道,“这虽然是幻境,但是从某一个角度讲,却也是真实发生了一次,如果你要进入其中改变一些事情,对于青青还有唐悠来说却是切实经历了一番,你若执意如此,我便送你进去。”

8

武曲星君望着我手中的铜镜,咬牙道:“送我进去……”

镜花水月一开,云山雾罩亦真亦幻。

我垂眸望着走入幻境的武曲星君,往事又一次按照原有的轨迹上演一番,直到战场上,赵聿陷入敌军的迷阵当中……

唐悠因奉命押送青青,所以他失去了军中唯一略通奇门的人,此刻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敌方的人马却不住地增多……

赵聿心中暗暗估算着时间,还有半盏茶的工夫他们就会出现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不远处二人骑马飞驰而来,“主公——”唐悠最先出声。

上一世自己见到他们的时候,因为狂喜甚至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如今赵聿却是平静地将二人仔细地打量一番。他发现青青不知何时已换回了少女的发饰,一张素淡的脸上没有了自己记忆中的娇羞温驯,“很好,你们很好……”

“主公想要的不过是我爹手中的三十万大军,青青何去何从又有何关系?”与上一世不同,似乎因为赵聿心境的改变,青青竟最先挑明了一切,“你若放了我们,今日我便将大安军安然带出,否则……”

“否则赵聿今日便葬身此处?”赵聿苦笑一声,连自己也没想到本该厉声质问的自己,竟然会是这番态度。

“只要主公高抬贵手……青青从此再不会出现,主公权当我死了便是。”

“你与唐悠故意延缓回程时辰,有意令我陷入敌阵,再以破阵作为要挟,既要我放你们双宿双栖,又要保全你的家族声名?待他日我君临天下,仍要封你为后,荫及子孙……真是机关算尽……”赵聿望着青青,“唐悠就真的这么好?你可知你们走了,他便什么都不是了,你想要的他一样给不了。”

“可是我爱他。”青青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短地说了五个字。

我叹了一口气,余光看到晏罹仍旧站在忘川之侧,遂道:“冥王殿下觉得这武曲星君会怎么做?”

“不知道。”晏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由地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猊儿忽然喊我道:“娘子,武曲出来了……”

闻言,我懊恼不已,自己一个走神竟是错过了……

只见武曲星君正在忘川旁同晏罹低声说着什么,忽然朝他抱拳一揖,随即便转身朝我走来,“姑姑——”

听他这般称呼,我竟有些不习惯,抽了抽嘴角道:“星君客气。”

“我……还是放了他们。”武曲星君没有理我的话头,低声说道。

我挑了挑眉毛,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为何?”

武曲星君凄然大笑起来,“我之所以入幻境,为的就是能在最后一刻阻止相爱的他们在一起,哪怕三个人一起痛苦……这是他们该有的惩罚!可是当我真的重来一世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以往从未注意的东西,竟变得如此难以忽视……我竭力地保持着同样的态度,努力地让事态沿着一样的轨迹发展……本以为我掌控了一切,终于可以一解心头之恨……可惜……”

“可惜什么?”我轻声问道。

武曲星君沉默许久,这才叹息道:“可惜我掌控了一切,却独独遗漏了自己的心……”说着,他再次朝我一揖到底,随即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这是为什么呀?”猊儿皱了皱眉头问道。

“因为……镜花水月匆匆一世,他爱上了青青。”我淡淡说道,“有的人因爱生恨,有的人却因爱而放下,武曲星君便是后者。”

既然爱上了对方,又怎么忍心她难过?

“那到底是因爱生恨的人深情,还是因爱而放下的人深情呢?”猊儿歪了歪头问道。

我一愣,“这……”

忽然身后传来晏罹淡淡的声音:“爱便是爱了,不能用深浅来衡量的。”

“那以什么来衡量?先后?还是……还是多少?”猊儿跑到晏罹身侧,仰头望着他问道,“要怎么才能衡量啊?”

“哪有什么衡量?”晏罹叹了口气,摸着猊儿的头道,“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又怎么去比较呢?”

我眨了眨眼,不知怎地脱口便道:“我和天君没什么的……”

只见晏罹的身影一顿,我以为定要被他戏弄一番了,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哪知他却什么也没有说,顿了顿,方才续道:“武曲下界虽然一统天下,做到了以战止战,然而终是杀戮太重,恐怕戾气难消,又要横生枝节了。”

望着晏罹略带深沉的背影,我的神色不禁也严肃起来,“是啊,都说祸福相依,却不知苍生这场浩劫何时才能过去?”

猊儿看了看晏罹,疑惑道:“你们大人真奇怪,冥王哥哥明明还在吃醋,却硬要装作不在意……”

闻言,我下意识望向晏罹,却见背对我的他,耳根处似染了一层淡淡的绯色,不由失笑出声,连带着忘川里的夜叉也跟着兴奋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