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迩弥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

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助魂灯化自我的双目,执念为引,青丝作芯,其灯油则是生魂之血泪——那些无法化去的执念。

前世的万千苦厄汇聚,滴入灯中,随着炽热的业火一点点消弭,最终殆尽,既防止了执念中的哀怨之气散入人间,也为生魂们积下一丝功德。

“难怪每每有生魂哀泣,你便会将那血泪收集起来,想不到竟还能作灯油。要不你也给我做几盏灯,省得奈何黑漆漆的……”孟婆送走今日最后一缕生魂后,朝着我说道。

我正在将一匙灯油倒入助魂灯,闻言,合了合眼帘,淡淡回道:“奈何本就是灯灭魂寂之处,要光亮做什么呢?”

“小气!”孟婆白了我一眼,背过身倚在栏杆上道。

我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只觉身后似有异样,下意识施法挥出一掌,只听“哎呦”一声,有什么便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我的眼前。

凝目望去,竟是常年守在地狱中的罗刹,但见其面若桃李、身形妖娆,同一般罗刹耸肩高背的样子截然不同,“你……你是半妖?”

所谓半妖乃为人与妖结合所生,虽有不死之身,却难成正果,大多数便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所以人妖相恋在三界六道可以说是禁忌。

那罗刹被我一击倒地,本就吓得浑身瑟缩,听言,牙关相扣许久方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回姑姑话,小的确是半妖,请姑姑恕罪,请姑姑恕罪……”

闻言,我忍不住皱眉道:“大胆罗刹,你即为半妖本不该侥存于世,如今能有造化在地狱任职,不好生珍惜,却来偷我灯油,哼,莫不是以为黄泉远离酆都,便奈何不了尔等吗?”

罗刹听言反倒镇定下来,朝着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小的自知有罪不敢辩驳,就算今日姑姑不曾抓住小的,日后也是要来请罪的……”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偷灯油?”我见她语气诚恳,不觉缓了语气。

“小的有罪,任凭姑姑处置,绝无怨言……只求在此之前,请姑姑赐小的一匙灯油。”罗刹双臂前伸,匍匐在我的脚下一字字说道。

我垂首看着她倒退了半步,避开即将触碰到我的衣袖,“那灯油乃是生魂血泪所炼,你要去作甚?”

闻言,罗刹抬起头,一双美目里噙满了泪水,呜咽道:“小的想用灯油救母……”

“救母?”我眯眼打量她,“你母亲……”

“娘子——这么久不在你身边,我都想你了。”一声奶里奶气的呼唤,害得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小龙裔,你怎么还在黄泉?”我皱眉看着一蹦一跳来到我面前的“年画娃娃”,心中暗暗腹诽,那东极帝君怎地放任自己儿子在黄泉游荡了半月之久?

好不容易今早他说要离开,哪知没两个时辰又回来了,真真是让人烦得磨牙……

他眨了眨眼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娘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叫我猊儿就好……我娘就是这么唤我的。”

我微微垂眸一把将他从我腿上拎开,“猊儿你该回家了。”

“我……”猊儿委屈地嘟起小嘴,“我……”

看着他泪眼婆娑的样子,我无奈地抚了抚额,“你莫哭,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你愿意留下就留下……”

2

我的话音方落,便成功看到猊儿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一转,雾气消散得无影无踪,“我是想说,本来就要回去的,结果冥王哥哥让我带句话给娘子,所以只好又折了回来……”说着他狡黠一笑,“不过既然娘子舍不得我,那我自然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一种不可抑制的无力感贯穿了四肢百骸,我将额头捂得益发严实,“猊儿,我有正经事……”

闻言,猊儿慌忙用手捂住嘴巴,眨巴着眼睛一副“我不开口,我听话”的乖巧模样。见状我不由地摇了摇头,转而望向兀自跪在地上的罗刹,“不管你母亲如何,救人性命这种事不该来黄泉,你走吧!”

说罢,我伸手牵了猊儿欲走,却听罗刹悲鸣一声,朝我喊道:“姑姑——请姑姑赐小的一匙灯油吧!”

“娘子——她好可怜,你就给她点吧。”猊儿拉住我原地不动地说道。

我咬唇顿了顿,悻悻地说道:“我最厌烦多管闲事,不过你偷灯油冒犯于我,若没个说法,日后这冥府小鬼们岂不是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罗刹一怔,倒是猊儿率先嘻嘻笑道:“娘子面冷心善,原来也喜欢口不对心。”

我瞥了猊儿一眼没有答话,却是朝那罗刹扬了扬下巴,“你母亲何在?”

“回姑姑话,小的母亲真身早已消弭,幸得佛祖慈悲,令其化于业火,长明地狱深处,虽然只是一缕残识,但每每望着那烈火,小的便觉得母亲仍在身边……”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浅笑,随即又被哀伤所吞噬,“索性六万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哪知就在前几日,九重天上众仙君来地狱,业火不巧被仙风所吹,竟是大有即将熄灭的势头……”

“九重天上的仙君们……为何要来地狱?”我不解地问道,而且听她口气似乎还不是一个两个……我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实在奇怪得很。

罗刹并不知我心中所想,听言,如实答道:“地狱近年时有裂缝出现,怨气外泄,造成人间灾祸不断,三界动荡,据悉因此天君的身体也受到了不小影响,所以这才遣了九重天上修为高深的仙君前来,共同以法力修补……奈何众仙君来去匆匆,不小心便带熄了业火……呜呜……”

我压下心中的疑惑,长吁一口气道:“所以你便想偷我的灯油来重新点燃业火?”

罗刹抿唇垂下眼帘,“是。”

“那灯油乃是生魂血泪所炼,只能引燃我手中的助魂灯,所以你便拿去也没有用处。”我俯视着她缓缓说道。

“那……那母亲她……她……”罗刹张开血盆大口嚎啕而哭,那声如闷雷,直惊得猊儿慌忙朝我怀里钻去。

我一边伸手护着猊儿,一边皱眉斥道:“住口……住口……你若要救你母亲,就住口!”

闻言,罗刹果然止住了哭声,喜道:“姑姑,姑姑可是有办法帮小的?”

我无力地捏了捏鼻翼,淡淡开口:“你母亲为何会化作业火?”

3

罗刹默了默,方道:“此事要从六万年前说起……我的母亲本是一尾锦鲤……”

相传锦鲤生于龙潭,修得千载若跃龙门可得正果,否则便为妖身,罗刹的母亲便是没有跃过龙门的妖。

繁华的长安街头人群熙攘,娇俏动人的少女,被一群嬉笑着的登徒子拦住去路,她的眸子无助又惊恐,仿佛下一瞬就要有泪珠滚落下来,却倔强地拼命忍住。

围观的百姓随着那群张牙舞爪之人的笑闹声喝起倒彩,仿佛少女如就此失了清白,才是一桩令人畅快的轶事。

晦涩污秽的众生间,突然出现的男子一袭青衣傲立如松,耀眼的阳光将他手中的长剑映照得璀璨夺目,冷锋似电闪雷鸣般,迅速挥成一片银光,将那些片刻前还神气活现的败类们击得猝不及防,铩羽而去。

少女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张明润如玉的面容,干净澄澈,看不到一丝尘世的烟火气,就好像西方梵台高高在上的佛,连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带着慈悲和怜悯。

少女有些慌乱和无措,那样的容颜,明明是无上的美好,却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敬畏中却又夹带了倾慕。她飞快地埋下头,压低自己的身子,低到几乎可以藏匿到尘埃中,然后再由尘埃深处悄然开出一朵朵小花……

“你叫什么名字?”一声轻笑恍如古韵惊弦,惊得少女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颤。

“我……我叫迩弥。”少女低低地回道。

“迩弥……迩弥……”男子喃喃重复,蓦地勾唇一笑道,“很好听。”

迩弥长吁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接道:“公子可唤我小弥。”

“小弥……”男子撩袍蹲下身子,柔声道,“可愿随我回府?”

“小弥乃是孤女,愿随公子左右——”

我正听得入神,猊儿悄悄拉了拉我的手,“娘子,那迩弥便是她的母亲吧?”

我点点头未及回答,罗刹已接口道:“是,迩弥便是我的母亲,而那个男子便是我的父亲江寒。”

江寒出身簪缨世家,且熟读兵法,乃是当朝不可多得的儒将,是万千女子心中的良人,然而却偏偏独对迩弥这个孤女情有独钟。

他夜半读书,她便红袖添香,他领兵出征,她便随侍左右。

旷野苍凉的塞外边疆,江寒策马载着迩弥朝着日落的方向飞驰,他说:“待这一次得胜归去,我便禀明爹娘,给你一个名分。”

“小弥身份低微,不求能与公子举案齐眉,便如现在这般已经很好。”迩弥总是温驯乖巧得让人心疼,只是在江寒看不到的时候,她明亮的眼眸深处总是挂着悲伤,浓得像是怎么也化不掉似的。

江寒足智多谋,带领的大军亦是勇猛非常,一路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幸中了埋伏。

望着前方陷入包围,竭力抵抗的江寒,被保护在大军后方的迩弥默默垂下两行清泪。

耳畔俱是将士们惊怒交加的叫声,不住地有将士相继冲进包围,明知是陷阱,但他们却还是义无反顾,他们高喊着:“我等愿与将军共存亡。”

劈倒一名敌寇后,江寒回转身子对围在他身边的将士们点了点头,忽然大笑着看向与他遥遥相对的迩弥,“本将军今日若注定命丧于此,你我便相约来世,小弥,你可愿与我生死相随?”

4

迩弥睁开眼睛对上江寒深情款款的视线,没有说话,心中却暗道:“我们再也没有来世了。”

她娇小的身子忽然一下子变大了数倍,与此同时腾空而起,原本婀娜的身姿渐渐变作透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型的鱼尾,一片片锦鳞如刀锋般随着她的款摆而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战场上所有人均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甚至忘记了这是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

他们惊惧地望着已完全化成锦鲤的迩弥,从空中宛若游龙般飞扑下来,宽大的鱼尾准确无误地扫过敌军,不过寥寥数下,便将气势汹汹的士兵们击得溃不成军。

江寒最先回过神来,长剑指向碧空,“进攻——”

敌军仓惶逃窜,江寒军队却如有神助,奇迹般扭转了局势,大胜而归。

罗刹说到此处,眼底几不可察地流露出一丝讽刺,“母亲助父亲打了胜仗,然而当日在场的将士们却因为发现她是一个妖,而攻击她,诋毁她……他们不停地在背后劝谏父亲,说什么人妖殊途,终究有一天是要害死父亲的……”

迩弥知道自己的身份被揭穿,江家怕是再也容不得自己,于是不等江寒开口,她便主动道:“公子,小弥可以自行离开。”

江寒却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不管小弥是人是妖,都是我江寒的女人,待回到京城,我们便成亲。”

“公子……”小弥笑中带着泪,静静地依偎在江寒怀中,“如果可以,小弥真希望永生永世都和公子这般在一起……”

“那有何难,我江寒发誓永生——”江寒笑着开口,却被迩弥伸手捂住了嘴巴,他收起笑容,疑惑道,“怎么,小弥你……”

“小弥能有这一世,便足矣。”

回到京城,皇帝得知江寒大胜的原因后,特意下旨召见迩弥。

江寒捧着一方锦盒来找迩弥的时候,眼中满是欣喜,“小弥,皇上说要亲自为你我赐婚,有了天子做媒,这天下人再不敢置喙你我半句,你可开心?”

闻言,迩弥无声地笑了,她说:“公子,小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公子好好的,便是小弥唯一的愿望。”

江寒不及多想,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迩弥,里边赫然一对打造精美的紫金手镯,“这是皇上所赐,是对你击退敌军的奖赏。”说着他轻柔地为迩弥戴上了镯子,“小弥,你真美……”

迩弥含笑望着认真为自己穿戴紫金镯的江寒,突然眉头紧锁地将他狠狠推开,“啊——”

“小弥——”江寒大惊失色地看向迩弥,只见她一脸痛苦地抓着紫金镯,似要将其摘掉却无论如何又摘不掉。

江寒再次上前,想要帮忙,结果却发现那镯子原本的开口竟然消失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将军,迩弥是个妖啊,你不要再被她迷惑了……”大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撞开,走进来的是素日与江寒交好的几位大臣。

江寒冷着脸看着他们道:“诸位同袍,小弥不是妖,她是我的妻子。”

闻言,众人脸色沉了下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迩弥是妖的事情,当日成千上万将士全都看在眼里,皇上岂能容她在将军身边?”说着,他朝着迩弥喝道:“妖孽,那紫金镯乃是皇上令国师亲自打造的宝物,戴上它任你本事通天也再使不出半分,看你还如何害人!”

5

迩弥半垂着眼帘,竟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她低声对江寒道:“公子,小弥与你的缘分怕是要尽了……”

江寒蓦地伸手拉住迩弥,“不会,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江寒,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身边留一个妖孽,意欲何为?”

江寒冷笑道:“什么天子不容,我看是你们怕我手握军权,又得了小弥相助,对你们的威胁太大吧?这才蛊惑圣心……”

“哼,不管你怎么说,今日这妖女必须死!”说话之人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有人押了一个老妇走了进来。

江寒脸色大变,“娘?”

先前说话之人朝着江寒扔过一把剑,“不仅你娘,还有你爹以及兄嫂全都在皇宫之中……今日你若不带着迩弥的人头入宫,你江家所有人便再也走不出皇宫。”

江寒下意识接住长剑,立眉怒道:“你们这群小人,卑鄙!”

他的话音未落,那老妇便被押着她的人用刀划出一道血口,带着冷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等奉旨前来,时间不多,将军还是不要耽搁了。”

江寒极为孝顺,见娘亲受伤不由怔住,颤声道:“娘——”

便在此时,手中长剑一沉,他清楚地听到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江寒机械地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望着双手扶着剑刃委顿在地的迩弥。

“小弥你……你……”他摇着头,费了好大力气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迩弥费力地扬起头望着江寒道:“公子……公子不必难过,小弥的出现本就是为了这一刻……小弥本是西方梵台莲池内的一尾锦鲤,因听佛祖日夜讲经而得了灵识,本该跃过龙门修成正果的……只可惜小弥动了凡心,最终才成了妖身……迩弥,迩弥……这个名字便是公子给小弥起的,你……记起来了吗?”

迩弥气若游丝地说道:“那时候的公子是那样的高高在上,难以企及……小弥每日躲在莲池内偷看着你,本以为就那样长长久久的也挺好,可惜终是抵不过贪欲,我化作了人形来到你的身边,向你诉说相思情苦,引得众佛生怒。偏生公子你是那样的慈悲,半句也不曾苛责,甚至将我留在法驾之前,你说会以佛法度我早脱情苦……”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罗刹的讲述,倾身动容道:“你莫要说那江寒是西方梵台佛祖所化?”

罗刹艰涩而笑,“姑姑,既然天君能有跨不过的劫难,需入凡尘化解……佛祖为何就不能呢?”

“这……”我一时无语,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六万年前,佛祖衍推自己将有一场浩劫,彼时他于光华莲座之上曼声而语:“因缘际会,实为天命。”

“敢问佛祖劫难为何?弟子愿随之相助。”众佛纷纷行礼说道。

“锦鲤迩弥乃我情劫。”佛祖的话,让迩弥既欣喜又难过。

欣喜的是她的期盼终于要成真了,哪怕只有匆匆一世,她也是满足的,可是她又是难过的,因为她不是佛祖的缘而是劫,既是劫,便注定要是被化去的。

可是,她无悔且甘愿做这个劫。

6

一滴又一滴殷红的血落在地上又溅起,沾染了江寒锦绣繁复的袍裾,他的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绞在一起,待他终于一点点理清的时候,原本的记忆中似乎多了许多以往从不曾经历过的东西……甚至还在不断地扩大着,越来越多,最终竟像是要将原本作为江寒的记忆全部覆盖掉一般。

迩弥吐了一口血后,又一次抬起头,“公子……不,佛祖,您记起来了吗?”

江寒原本向她倾身的姿态一点点直了起来,哀痛动容的神色渐渐被悲悯所取代,他垂眸望着迩弥,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罗刹泪水越来越多,“本来即便母亲身死,也能重新转世,奈何那狗官递给江寒的长剑是加了咒符的,一剑穿魂,竟是破了母亲的元神……彼时她尚不知自己已有身孕,到她死去之后,才由佛祖亲自将我从腹中剖出,因而我便算做了鬼胎,被送来了冥府……冥王怜悯我们母女遭遇,又向佛祖讨了母亲的残识投入火中,以期地狱的长明业火可保她神识不灭……”

“就算那把剑上没有咒符,亦是再回不来的。”我淡淡说道,眼中几不可察地滑过一丝讥诮,“既已成劫,必然是要有人应劫才算真正的化解,迩弥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要被牺牲掉。佛祖也好,天君也罢,他们的慈悲都是面对万千众生,而不是单独属于任何一个人的。”

梵台莲池哪里会有什么锦鲤,她不过是佛祖为了历劫而刻意造就的,所以消失也没什么可惜吧?

不知为何念及此,我的心蓦地一痛,干涩了数不清岁月的双眸竟是落下泪来,似是对迩弥的悲悯,也似对曾几何时自己的悲悯。

脸颊旁侧微微一凉,我忙垂头望去,竟是猊儿飞身起来,用宝瓶接了我的一滴泪……

“冥王哥哥说,十八万年前娘子因苍生遭难泪洒黄泉,才有了如今的地狱业火……那火终年不熄,能尽燃幽怨戾气,因此若要业火复燃,还需娘子一滴泪作引。”猊儿挠了挠头,不顾我一脸错愕说道,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装有我眼泪的瓷瓶递给了罗刹。

我闷哼一声,“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那迩弥甚是可怜,为保残识六万年来受尽火焚之苦。佛祖慈悲,感怀其化劫之恩,诵经十万,终为她全了神识,只是若要自业火中剥离,还需娘子携灯前去相助。”猊儿摇头晃脑地学着宴罹的模样说道。

听言,我冷笑不已,“我到此刻才明白,什么偷盗灯油皆是冥王殿下的主意,为的便是要我替罗刹救母,真是越发地好算计,这一次连猊儿都利用上了?”

“那……娘子可是打定主意不管了?”猊儿眨了眨眼问道,“那我们去玩耍一番可好,我这有——”

不等他说完,我不冷不热地开口道:“管,为何不管?”事到如今我若撒手不理,岂非要看着烈火中的迩弥香消玉殒?

7

地狱虽与黄泉比邻,但却被瘴气遮蔽得严严实实,我牵着猊儿任由罗刹带路直接走去最深处……尚未近前,便看到一簇业火滋滋而燃,将周遭飘浮的戾气一点点消弭殆尽,只是那火焰却越发微弱起来,仿佛一点点风就能将其熄灭。

罗刹急忙将瓷瓶内的泪珠滴入业火,几乎同时,原本不过寸许的赤焰蓦地高涨起来,且有人声缓缓传来:“迩弥多谢姑姑——”

我挑了挑眉,伸手招出望乡灯,默默念了遍咒诀,便见灯芯光亮大盛,虽不比业火高涨,却炽烈至极,又过了一会儿,便听火焰中有女子呜咽之声响起,继而灯芯爆出一朵灯花后悄然熄灭。

罗刹呆呆望着我高举的右掌,蓦地俯身跪倒,“母亲……”

在我的手掌之上凌空飘浮着一团碧色光球,赫然便是迩弥的神识,我皱鼻嗅了嗅,眼中微微露出一丝诧异,却没有说话。

“娘子,你总不能一直这般托着她吧?”猊儿有些幽怨地望着迩弥的神识说道。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这个闲事怕是管得要再多些了……”

说着,我将目光投向远处,果见一个锦衣少年含笑朝我走来,“姑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谛听,可是地藏王菩萨有话要你带来?”我负手待他走近方问道。

听言,谛听朱唇轻轻勾起,“姑姑事忙想是忘了,菩萨闭关尚未结束,又怎么会命我前来?”

“那你这是?”我打量他半晌,灵机一动道,“莫非你是从西方梵台而来?”

谛听垂首笑了笑,“正是。”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什,递到我的面前,却是一缕青丝,“此乃迩弥生前所有,姑姑以此为灯芯或许可重新替她结魄。”

我几次张口欲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双手合十接过青丝,“佛祖慈悲——”

谛听含笑回礼,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我叹了口气,依照谛听所言将青丝捻作灯芯,口中却道:“迩弥我今日为你重塑魂魄,功成之日便是你劫满之时,届时你仍可轮回。”

“多谢姑姑……”迩弥的声音低低传来,“但是迩弥不愿。”

“为何?”我有些不解,“你……”

“迩弥只想留在地狱看守业火……”迩弥回道,“姑姑的好意,迩弥心领了,可是我不想忘记他……”

我眯眼问道:“佛祖?”

“不,迩弥说的是江寒……”

我本想问,这有区别吗?转而却笑了,“好,你便留在这里吧!”

8

我将放入迩弥神识的望乡灯挂在地狱之中,叮嘱罗刹好生看护,切不可让灯熄灭,随即便回了黄泉。

猊儿迈着蹒跚的步子紧跟我的脚步,“娘子,你为何答应,为何答应迩弥?”

“你是说我答应要她留在地狱的事吗?”我轻笑一声,“一个妖可以留在冥府做鬼差积累公德,不好吗?”

说罢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佛祖为一缕早该消失的残识整整诵经六万年,我想不仅仅是对曾经凡间一世的愧疚,更不仅仅是作为神祇的慈悲吧?

前方的路突然被人堵住,却是躲了我好些时日的宴罹,我刚要开口却被他脸上的严肃慑住,他待我走近,冷声问道:“你竟擅自做主允她留在地狱?”

“你既要我多管闲事,难道我还没有做主的权力吗?”听他语气不善,一向自持定力颇深的我竟些微有些失态。

“她甘愿自困地狱,分明是执念难消,你身为灯使为何纵容?”

“她本就只是佛祖兴之所至造就的幻象,只是这幻象竟也生了情根,佛祖借她渡劫,事后又心生不忍,甘愿舍了自身部分神识也要补全她的,如今又送来小心收藏的青丝……冥王殿下与其说是迩弥执念难消,不如说是——”

“泉引!”我的话未说完,便被他厉声打断,空气一瞬间凝结起来。

一直看着我俩争论的猊儿忽然开口:“猊儿作证,佛祖确实曾动过凡心,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他的心中几乎塞满了普度众生和悲天悯人,且坦坦荡荡,从未遮掩……”

我喟叹一声,“或许对于迩弥来说,有那一瞬间就足够了,足够她千年万年地回忆了。”

宴罹盯着我,全然不似以往的温润,微微上扬的凤眼深处似有一抹妒意闪过,“阿泉究竟是单纯地同情迩弥,还是感同身受,所以这一切都是出于理解?”

我寻思许久方闹明白他是在暗讽我留在黄泉,心中却对九重天上的某人念念不忘,遂提高了声音道:“我不过是感念她虽为幻象,却硬生生长成了有血有肉的模样,一个本不该有情的妖偏偏至情至性,难道不值得悲悯吗?”

听言,宴罹眼底的晦暗渐渐退去,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阿泉果真慈悲……”

我刚要回话,一股莫名的委屈油然而生,连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于是一甩云袖大踏步而去。

猊儿再次追上来,“娘子你为何生气?”

“我没生气。”

“还说没有,定是因为冥王哥哥……”

闻言,我一面快步而行,一面随口道:“也不知道他成日在想些什么……”

“还能想什么?猊儿小大人般地摊了摊手,“自是和我想的一样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