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心上痕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堂堂九重天君也会做出挑衅这样幼稚的行径,因而当牛头跑来告诉我说晏罹去了九重天的时候,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身为酆都之主前去紫薇大殿参拜天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一定有什么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妥,大概就是晏罹没有事先告知我……但也情有可原,只因近来,我身体异常困顿,许是不愿我担心罢了。

若非猊儿突然跑来,我想时至今日还被蒙在鼓里。

“你说天君和晏罹动了手?为什么?”我捏着团扇脸色极为难看地问道。

猊儿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回道:“我虽是东极未来的继承人,但到底是晚辈,不好打听……只是听闻,天君似乎是动了好大肝火的,冥王殿下又不肯让步,二人便动了手……”

我将扇子捏得咯吱作响,出声问道:“有什么事要两个一等一的上神动手才能解决?真是……那如今呢?”

猊儿摇了摇头,“据说是殿下受了伤,不过天君也没说什么,于是就不了了之了。”说着,他眼眸深了深,探寻似的追问,“姑姑是在担心哪一个?”

我无暇理会猊儿,心中不断地猜测那二人起冲突的理由,却被一阵杂乱之声扰乱了思绪,不由得蹙眉询问:“何人在黄泉外吵闹?”

黑无常如风般冲出去查探,不等我再开口已旋身回来,“禀姑姑,幽冥鬼蜮逃出一名恶鬼,夜叉们正在奋力追捕。”

“那夜叉若能抓住恶鬼,何至于让它都跑来了黄泉?你速去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低哼一声说道。

哪知不等黑无常动作,黄泉便被一道黑浊之气淹没,我下意识用团扇挥散,只见一名俏生生的少女端然立于我面前。

“你是何人?”我口中问着,鼻端却已嗅到一股地狱特有的气息,心中哑然,不成想幽冥恶鬼也有如此赏心悦目的。

那少女颇为警惕地打量我一番,方犹豫道:“你又是谁?你知道承弼在哪儿吗?”

我眯起双目,一字字道:“你说你要找谁?”

“承弼!”少女眨了眨眼回道,“你认识吗?”

我摇了摇头,反问:“你又是谁?为何会被冥王关入地狱?”她身上的地狱之气虽然浓重,却并非恶鬼,倒像是一缕普通的生魂。

“地狱?”少女愣了下,方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之前住的地方是地狱?”

“你不知道?”我越发疑惑起来。

少女一脸茫然,“承弼只说,我若肯在那里住上百年,便能同他永远在一起了。”

我的眉头越蹙越紧,继续问道:“那你是如何住进去的?”

少女听了犹豫地咬住了嘴唇,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是……被抓的?”

便在此时,黑无常忽然凑到我的耳旁低声道:“姑姑事忙,想是忘了,百余年前她初来黄泉,一出手便伤了两个夜叉,您一怒之下将她送入了地狱……并非是冥王殿下。”

我听言不由挑了挑眉毛,好半晌才想起来一段被我随手抛却脑后的旧事。

2

犹记得那一日黄泉难得地散去了雾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我正自同奈何上的孟婆有一句没一句地斗着嘴,忽然一阵腥风吹过,将缕幽魂送了过来。

我皱眉打量她,但见是个五官清秀的少女,奈何一身戾气,业障深重,不由得脸色便少了几分和善,“姓甚名谁?”

那少女瞪了我一眼,语气比我还要不善,“易安。”

我再次挑了挑眉,颇有些讽刺地说道:“有诗云证,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可惜了这样好的名字。”

易安没有理会我的话,杏眼流转,忽然便朝着侍立在忘川河畔的夜叉扑了过去,一时间黑气弥漫,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几乎同一时间,我亦是朝她飞身过去,伸手抓了易安的后心,用力拎起丢回黄泉路畔,随即挥扇将她放出的黑气散去,却见先前的夜叉浑身绵软地倒在地上,而眼前女子身上的戾气似乎更重了。

下一瞬我便明白过来,哼道:“孽障,来了冥府还不安分?”

易安听言,咯咯娇笑起来,“那两个夜叉一直看着我,八成没安什么好心,嘻嘻……”

忘川河中的夜叉一向安分守己,虽然我与之接触不多,但他们到底伴我年岁久远,如今被这恶鬼所伤,心中怒意大盛,索性收起助魂灯,在她额头印下一枚符箓,防止其再次攻击冥府鬼差,“牛头马面将她送去幽冥鬼蜮,待戾气化尽,再了前缘不迟。”

我收回思绪,望着眼前女子,淡淡开口:“我竟是忘了,举凡普通生魂修习邪术,可食鬼饮怨,增长自身戾气,便会渐渐化为恶鬼,你便是这种吧?因此才会故意伤了夜叉,为的便是激怒我,好将你送入地狱?”

地狱怨气最重,亦是修习邪术之辈的福地,因而千万年来不乏铤而走险之辈,只可惜炼狱磋磨,到最后,恶鬼们在无穷无尽的劳役与酷刑中,早已忘了初衷……

果然,闻言易安摇了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我狐疑地望着她,“不记得了,那你方才说……要找承弼?”

听到“承弼”二字,易安失去神采的双眸一亮,“承弼就来找我了。”

“承弼……承弼……”猊儿低声重复了两遍,突然拊掌道,“我听爹爹曾经说起过,天君于数十万年前初登大位之时,三界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神魔混战,天君抱着应劫之心挂帅,为免九重天无主,特意取了额前明珠,以心血注之,化仙胎名为承弼,养于天池之内,言明,若此去难逃应劫,便由他暂代天君之位。姑姑……她口中的承弼莫非就是……”

我垂眸而立,崇渊的声音如一指流沙自记忆深处散开,“弼取辅佐之意,承弼者,应担天下之责,以苍生祸福为己任。”

犹记得我在紫薇大殿听他喃喃自语的时候,已距承弼逃出天河足足过了万年之久……那时的我不过堪堪千余岁,于世间之事大多懵懂无知,却也听出了重渊痛惜语气中对承弼深嵌的厚寄与失望。

于是,小小年纪的我,就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承弼多了许多厌恶。

3

“承弼是九重天的要犯,他来找你?自投罗网么?”我心下冷笑,崇渊寻了他数十万年,都不曾寻到,如今若真来冥府,那可真是踏破铁鞋……

“我听说,你是黄泉路上的助魂灯使,能为生魂了执念,续前缘,我今日便是来找你续前缘的。”易安不理我的话茬,径直说道。

我撩了撩眼皮,漫不经心道:“鬼蜮百年之久,你的前缘早已湮灭,何须再续?”

“忘却的是前尘,留在心中的便是执念,我也曾试图摆脱,然而百年来我早已忘了初衷,却始终记得有个叫承弼的人会来找我。”易安一字字说道。

听言,我猛地抬头,“你于鬼蜮中,谁告诉你的这些?”

不等易安开口,猊儿在一旁已说道:“姑姑莫非忘了,地藏菩萨坐修地狱……”

我一怔,继而点了点头,“原来一切皆是定数,罢了,你既寻到此处,这段前缘我便帮你续上,若解得送你轮回也好,若解不得,你便自回鬼蜮受罚吧!”

说着,我自怀中取出助魂灯,低声念道:“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暖黄的灯晕一点点散开,将黄泉映出片片碎金,望乡灯内乾坤斗转,易安被湮灭的记忆就此打开。

冰天雪地的京城才到黄昏便已人烟罕至,城墙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瑟缩着蹲在矮檐下躲雪。在她的手中捧着一碗早已冷透的稀粥,尽管粗鄙得令人难以下咽,她却若获至宝,迟迟不舍得入口。毕竟在这样的天气了,食物对于穷人来说,无比地珍贵。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呼啸的寒风,少女惊恐地抬起头,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正用深潭般的眸子盯着自己。

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肩头,使得那修长冷峻的身躯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柔情。不知为何少女只觉得眼前诡异的男子莫名有些熟稔,即便看不到他的神情,即便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她却怎么也怕不起来。

少女犹豫了下,缓缓将手中的粥碗递了过去,“给——”

男子原本沉若死水的眼眸荡起一阵浅波,继而便危险地眯了起来,“作甚?”

“给你吃……”少女眨了眨眼,像是怕男子听不懂般,将手臂举得更高了些。

寒风呼啸,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男子却始终没有接过粥碗,“你知道我是谁?”

少女冻得双唇已有些发紫,听言,懵懂地摇了摇头,却在下一瞬被他硬生生从地上拉了起来,“为什么要把粥给我?”

少女被他巨大的手劲抓得痛极,听言,带了哭腔回道:“怕你饿……”

“我吃了,你呢?”男子声音和缓了些许,低喘着问道。

“我……我……我不知道……”

“跟我走,以后再不会寒冷,也不会饿肚子,好不好?”

“好——”

男子挑了挑眉,显然对少女毫不犹豫的决定感到意外,但下一瞬便笑出了声,“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

男子将她带去一处宅院,“我叫承弼,这里以后便是你的家,后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财宝,你可以买任何喜欢的东西,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少女从未见过这般豪华的宅子,一张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好,好,我答应你……”

承弼讥诮地勾了勾唇,说道:“那就是你要永远忠诚于我,服从于我,永远不能背叛我……”

少女愣了愣,似乎没有明白他话中的严重性,但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你……那么有钱,一定念过书,给我起个名字吧……”

承弼的眼波一暗,“就叫易安吧……”

“易安?那是什么意思?”少女眨了眨眼,问道。

“没什么意思,你服从便是。”承弼说道。

4

易安跟在承弼身边很久,也没闹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只知道时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人来找他,那些人或是身怀血仇,又或是蒙了不白之冤,他们会要求承弼为他们报仇、鸣冤……

承弼每次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唯一的要求便是那些人必须留下自己的性命。

易安对此十分不解,“人都死了,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闻言,承弼脸上露出一抹讥诮,“欲望、仇恨有的时候比性命更为重要,尤其对于那些怨气炽盛的人来说……”

“可是……你要他们的性命做什么?”易安发现,每一次他都会带着客人到后院一处不准任何人踏入的禁地而去,然后,除了承弼,再没有人走出来过。

“饱腹。”

易安有些恐惧地退了半步,她想她的主人竟是如此的可怕,竟是靠吃人来饱腹的么……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维持多久,易安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是她留在承弼身边的第二月的初一……

那一日来寻承弼的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他的全家被贪官杀光了,只有自己是被奶娘舍命相护才得以逃生,所以小小的他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报仇,他眼中的恨,就连易安都被深深感染了。

承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少年视死如归,和以往达成协议的客人一样随着承弼往无人的后院走去。

以往易安都装作看不到,听不见,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那还是个孩子啊,懦弱如她也无法坐视不理,遂悄悄地跟了过去……她想或许能找个机会引开承弼,救出那个孩子,然后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性命却是万万丢不得的……

后院的禁地是一处杂草丛生的荒林,易安从来不知道承弼的宅子里还有这样的所在,她躲在一块巨石后边,趁着月色望向停在不远处的二人。

少年尽管面色平静,但是一双手却在微微颤抖,是啊,面对未知的死亡,谁又会不怕呢?

承弼好整以暇地望着少年,“你恨不恨我?”

听言,少年摇了摇头,颤抖着说道:“你我非亲非故,却肯为我族人报仇,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要吃了你,而且你不会再有来世,你会彻底消失。”

“这一世我已尝遍炎凉冷暖,人世间再无留恋,没有便没有吧……只是希望你……”

“希望我什么?”

“在我死后,莫要跟奶娘实话实说,便说……我报了仇,忽然看破尘世出家为僧了……这样奶娘便可不那么伤心。”

“你很在意你的奶娘?”承弼蹙眉问道。

少年点了点头,提到奶娘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是,奶娘是如今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护我之人,那种便是只有一碗粥,哪怕自己忍饥挨饿,也会留给我的人……”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承弼发出了一声轻叹,“你走吧——”

少年一怔,躲在巨石后边的易安也是一怔,只听承弼续道:“林子深处有密道,从那儿出去可以直接通往城外,今生今世不许再回来,否则,我定会吃了你。”

少年没再犹豫,转头疯也似的跑向远处,却在快要消失的时候停了下来,转头道:“其实你是个好人,是不是?那些……其他来求你帮忙的人,也都是从那密道消失的,是不是?”说着,他不等承弼回答,便再次跑了起来……

5

易安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不知为何居然笑出声来,直到承弼的声音自头顶散开,“谁给你的胆子跟踪我?”

以往的易安总是有些怕承弼的,可是今日不知为何,她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听言,不过是仰起头,脸上仍旧挂着痴痴的傻笑。

承弼皱了皱眉头,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甩袖而去,于是易安笑得更加开怀了。

往后再有人登门的时候,易安再也没有流露出担忧和惧怕。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夏日刚过,连秋风还来不及刮过的时候,承弼生了场大病。严格来说是易安觉得他生了病,但却不肯请郎中,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整十多日。

承弼走出房间的时候,却发现易安不在宅子里,信手摸了摸身边的桌椅,皆是一层薄土,明显很久没人打扫过了……

易安跑了……这是承弼的第一个念头,他不由得冷笑出声,“跑?区区凡人,你跑得掉吗?”

当他自城外的破庙前抓住易安的时候,距离他发现这件事才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易安望着忽然凭空出现的承弼,吓得脸色惨白,“你……你……你是怎么……”

承弼一步步朝她逼近着,愤怒的气势连面具也遮掩不住,“我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事,除了背叛……”

“我……我……”易安被吓得着实不轻,加之似乎许久没有吃东西,虚弱得竟是连声音也飘忽不清起来。

承弼的目光越来越冰冷,“果然,我不该相信你的……”说着,他飞快地抬手掏进了易安的心口,将她的心整个挖了出来。

易安惊恐地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脏,她以为会很痛,结果半点知觉也没有,以至于她连声音都没发出半点。

承弼用头上簪子在易安的心上用力地刻着什么,“将我的名字刻在你的心上,刻得满满的,这样你会爱我爱到发狂,爱我爱到去死,去毁灭自己也在所不惜。可是我却不会爱你,试问这世间有什么比求而不得的爱恋更让人割舍不下、更痛苦的?”

易安的嘴唇微弱地开合翕动,像是在说着什么,然而承弼却并没有注意到,直到他将心重新放进易安的身体里,黑色的浊气如藤蔓一点点淹没了她,待到烟消云散,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易安惊奇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承弼将唇靠近说道:“你爱我吗?”

不知道为何,易安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眼前男子的一个气息都会让她乱了心跳。她不可抑制地因承弼的话颤抖着,心里塞满了对他诉不完念不尽的爱意,于是她抬起头笃定地回答:“我爱你。”

承弼笑了,却笑得无情至极,“可是,我不爱你。”

易安的心像是被锋利的刀片割了开,痛得让她红了眼眶,承弼将一切看在眼里,笑意更甚,“你有多爱我?”

“很爱很爱……爱到整颗心里满满都是你。”

“那你愿意为我去死么?”

“愿意。”

“如果我喜欢恶鬼,你会怎么做?”

“你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

承弼满意地笑了,他轻轻俯下身子,咬住了易安颈侧的血管,呓语般说道:“那你就先为我去死吧……”

他像是在品尝珍贵的美酒一般,一点点轻咂慢饮着,极谨慎,极小心,以至于那鲜艳的血几乎连他的唇都没有晕染。

6

望乡灯爆起一个灯花,随后便自行熄灭了,我揉了揉额角,“这灯只能看到你的前世。”

易安呆愣地望着熄灭的望乡灯,双手缓缓扶住自己的心口处,“承弼……承弼……”

我叹了口气,为她的执迷感到失望,“你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为承弼在你身上下了蛊咒,他……原是天君替身,因不满常年困于天河的落寞,心生怨怼,自堕成魔,藏于人间,靠收集怨气为食,以滋养魔气……”

闻言,易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当年他之所以与那些身怀仇怨的人做交易,是为了修魔……呵呵,难怪他说自己数十万年隐于凡间……那些人尽数被他放的放,饶的饶,难怪……难怪……”

我蹙眉望着易安,刚想斥责一二,猛地反应过来,她的心上还有承弼刻下的蛊咒,遂取了西去灯,默默念诵咒术……

西去灯能览人心,亦能除去人心中的执念,只是强行去除有违天道,不过易安心上的印记本就是强加的,故而并无大碍。

灯光耀眼,一时间黄泉众人像是被定格,待光晕渐渐暗淡下来,易安的心上已干净如初,我望着她问道:“你现在可还对那个叫承弼的男子念念不忘?”

易安看着我眨了眨眼,继而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承弼是谁?”

我微微一愣,“我只是将你心上的蛊咒解除,并未抹除你的记忆——”

话未说完,黄泉突然一道黑光射来,那光利如剑,竟是直对着我的心口而来,却在关键时刻被一道紫气拦截,我大松一口气,唤道:“晏罹——”

晏罹挡在我的身前,却对着前方之人说道:“偷袭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我越过晏罹的肩膀望去,却见一男子头戴面具,黑袍加身站在阴阳交汇的晦涩之处,极目远眺般望着我们,“你们二人一个也跑不了,不用着急。”

我冷笑出声,“躲藏了数十万年,原来是想取我的性命?你的耐性未免太好——”话未说完,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低声对晏罹道,“为何当年承弼逃出天河,多年不曾露面,偏偏选在今日——”

晏罹没有回答,看着承弼说道:“冥府幽怨之气虽盛,却始终平静安稳,可知为何?”

“玄凤一族可压怨气,化恶念,旁人不知,你却瞒不了我,你的真身是玄凤。”承弼指着晏罹说道。

“既然知道,你便该晓得,天君当年助你出世便是知道有所相克,你想除去我与泉引,打开地狱之门,怕是不能了……”晏罹负手而立,眼底似有杀意迸现。

承弼堕魔后,受怨气滋养,因而若破开地狱,他便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闻言,承弼低笑一声,如寒冰的眸子缓缓转动,望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的易安,“百年已过,易安——我来接你了。”

“啊——”我突然惊呼出声,承弼能潜藏数十万年,可见耐性极好,今日出现绝不可能是无备而来……我望向站在一旁的易安,一时间所有的疑问便都说得通了,忍不住高声说道,“易安是你养的血祭!”

玄凤腹有乾坤,可化一切幽怨,承弼与晏罹交手得不到怨气供给,必然不是对手,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血祭”。

所谓血祭乃为选一生魂为其自愿修成恶鬼,在地狱中吸食鬼气百年,这样恶鬼身上的幽怨之气便会胜过万千冤魂。一旦用于血祭,那么便可使其自身的魔力激增千百倍,哪怕晏罹阻断所有幽怨之气的供给,承弼依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被承弼在心上下了蛊咒的易安再合适不过,她不仅对他有着无比的执念,且因为蛊咒的原因,甘愿牺牲,义无反顾……

7

承弼勾了勾唇角,以沉默的方式肯定了我的疑问,我却嗤笑出声,“易安心上的蛊咒已解,你的算盘要落空了。”

闻言,承弼猛地抬头喝道:“不可能,若是蛊咒解除,又怎么会听得我召唤,冲破地狱来到此处?易安——过来——”

易安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望着不远处向自己伸出手臂的男子,尽管眼中似有满天星光,脚下却是一动未动……

承弼的眼底滑过一丝惊怒,然而不及开口,晏罹已腾身而起,“承弼你有负天君厚望,自甘堕魔,今日更妄想大破地狱,危害苍生么?”

只见他长袍舞动,一束束紫光如一张密密麻麻的巨网将承弼罩在其中,任由周遭怨气丛生,那光网之中却是一片澄澈。

承弼堕魔后,与幽怨之气共存,如今晏罹以玄凤的真气结网将他封在其中,再无供给,渐渐便呈现出颓势。

如果没有变数的话,再过一会儿,承弼便会元神湮灭,变回崇渊额上的宝珠……只可惜,没有如果……

一直没有动作的易安,就在此时突然飞身而出,朝着承弼的方向扑了过去,她自后托住即将倒地的承弼,“你还有我……”

我不由顿足,懊恼自己的大意,方才我问易安,可还对其念念不忘,她说不记得,我便该料到是谎话……

一直没有开口的承弼眼底滑过一丝疑惑,“你的蛊咒……”

闻言,易安的眼中流出一滴血泪,“当年我没有逃跑,只是幼时听人说起城郊的庙口有一棵神树,若有人诚心祈祷,连跪七日便能实现心愿,你久病不愈,我这才去了那里……”

承弼喉间发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原来是这样……”

“尽管地狱磋磨,我已不记得究竟是如何成为恶鬼,又如何为你入的地狱,但我想定是心甘情愿吧……纵使没有蛊咒,也是一样,所有的神仙都说承弼是魔鬼,我却知道他有一颗柔软的心……”易安从后边抱住他,轻声喃喃道,“天河的水一定很冷,岁月也一定很漫长,就算只是一个替身,又凭什么给了你灵魂,却要你在漫长的孤寂中受折磨?你没有错……你只是想离开,你真的没有错……”

承弼的笑声更大了,他的眼里似乎也开始泛起殷红的血泪,“是啊,我从一出生便被告知自己有着神圣的使命,于是我睡在天河里,无穷无尽地等待着,可是除了寂寞再没有等来其他。神魔大战,天君大捷而归,我成了没用的替身被遗忘在角落里……在众神的眼中或许我只是一颗毫不起眼的珠子,能有机会生了神识已是造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其他?呵呵……他们不理解……”

忽然,承弼仰头长啸一声,“崇渊,你既造我出世,却又给我以无尽痛苦,我恨你!”

“你用我血祭吧……”易安看了一眼光网之外的晏罹,大声说道,“快点,快点啊……不然你就会消失了……”

承弼愣了愣,忽然低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血祭之后,你也会消失的?消失的意思是不存在了,连灵魂都没有……”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从未如此恐惧过,承弼血祭之后,便再无相克,晏罹……晏罹的光网乃是元神所结,若被强行冲破,那么魂飞魄散的就是我的晏罹!

我的晏罹,从来都将三界放在心中的,只是他比崇渊更多了几分人情味。

如果是崇渊,绝不会在这样千钧一发的生死之刻,像我的晏罹那样回头对我温柔浅笑,“阿泉,快回去……回去等我……”

“不……”我拼命摇着头,“晏罹你快回来——”

几乎和我的声音同步,晏罹将自己全部元神的力量一起推出,竟是要与光网之中的二人同归于尽一般……

我来不及多想便也飞身扑了过去……很久之后晏罹问我当日为何要如此,我想了半日,方道:“大概是,我觉得你还有我,原该永远在一处才是。”

这是我后来冷静下来的借口,但是当时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出于本能……

然而,就在我飞扑过去的同时,光网之中发出一声悲鸣,却是承弼发出的,随即便听到易安哀婉的哭声响彻天地……

光网渐渐消失,我没有如预料中那样陪着晏罹魂飞魄散,而是安稳地落在了他的怀中,我来不及与他温存,便望向不远处……

8

承弼躺倒在易安的怀中,整个人绵软得仿佛没有筋骨一般,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手脚渐渐开始呈透明状……

易安无措地看着怀中的人一点点在消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我以为你也要离我而去,所以……”承弼望着易安,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前的一切足以说明全部,血祭被迫中止,所以主动那一方便会受到反噬。

就在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就要彻底透明的时候,面具猝然掉落下来,只可惜我来不及仔细看,便彻底消失了,只依稀觉得那是一张比崇渊和晏罹加起来还要好看几分的面孔。

待我正要对易安说点什么的时候,望乡灯忽然自行亮了起来,灯晕中,赫然是承弼去掉面具的模样。

只见他倒在雪地之中,虚弱得仿佛只要有人轻轻一推,他便会支离破碎……

一个身着华裙的少女走到他的面前,将一碗热粥递了过去,“给——”

“作甚?”承弼喘息了下说道。

“给你吃——”少女眨了眨眼,抬起头,小巧精致的脸蛋上,一双杏眼明亮如月。

承弼喝了粥,望着少女良久方道:“你叫什名字?”

少女弯了弯眉眼,“我叫易安,审容膝之易安的易安。”

承弼望了望天,“今生怕是无缘,来世我定会寻到你……”

彼时的他初逃天河,闯过九重天禁,身负重伤,怕是要修个百年方能复原……他想,上天兴许还是待他不薄的,孤寂万载,却在人间遇见了温暖……

灯芯熄灭,我望向将承弼化成的珠子捧在手中垂泪的易安,长叹一声,“你们两世皆是有缘无分……罢了,待我——”

我望着易安的模样心中不忍,原想着携了那珠子放入西去灯中将养些年,或许能为他们再续一段良缘也未知不可……岂料,我刚走到易安身侧,那珠子却似有所感,化作一缕白光融入了我的身体,只觉一股暖意充盈四肢百骸,我来不及反应,便被晏罹从后边扶住。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我的心底有种奇怪的预感,“这……”

“阿泉近来可是时常感到身体乏累?”晏罹含笑问道。

我似想到什么,面色一赧,到底历经十数万载的岁月,我若还装不懂,便显得矫情了,果然孟婆已嘴快地朝我恭喜道:“王妃有喜,酆都要添小王子了,恭喜恭喜……”

我提了口气,最终却没说出话来,我望着先前承弼倒下的地方,目色复杂,好半晌方对晏罹道:“你早就知道承弼今日该借我腹脱胎,是也不是?”

晏罹握着我的手笑道:“阿泉怎生说得如此难听?你珠胎已结,是有了你我的骨肉,不管他是谁,今后便只是你我的孩儿了……”

我被晏罹噎得无言以对,气结地望向易安,忍不住拂了拂还没有半分感觉的小腹,“将她留在酆都吧……”

晏罹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之上,会意地点了点头,“一切都听娘子的。”

有些话我原是想要问晏罹的,但我深知他必然不会告诉我答案。

9

譬如九重天上崇渊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猊儿为我解了惑。

据说,那一日紫薇大殿门窗紧闭,晏罹与崇渊对视而立。

“承弼天劫已满,是时候脱去珠胎,修得仙身了。”崇渊说道。

晏罹颔首叹息,“承弼于人间原是负气堕魔,到底善心未泯,没有妄害无辜。”

“惩奸除恶亦是功德,那些被他放走的人亦是功德。”崇渊补充道,继而沉了半晌,“只是天数已定,这珠胎该是落在你的子嗣中,冥王他日定要好生教导,令其承三界大任,才好。”

晏罹俯身答道:“谨遵天君法旨。”

“冥王妃已有身孕,只待明珠投胎,便功德圆满了。”崇渊垂眸看着眼前男子,语气依旧是惯有的波澜不惊,“恭喜……”

晏罹细长的凤眼微撩,“多谢——”说着他再次俯身,“晏罹告退。”

“慢着——”望着快要走远的晏罹,一袭白衣的男子似是隐忍了许久,一开口声音带了几分低哑,“早闻冥王修为不凡,不知我可否请教几招?”

晏罹回头深深看了崇渊一眼,终是郑重颔首,“好,晏罹也曾听闻,天君天资不凡,三万余岁便已掌权紫薇大殿,早有请教之心。”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九重天君和冥王谁胜谁负,只是,所有人都看到晏罹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而紫薇大殿内的白衣男子亦是如老僧入定般……

讲到此处,猊儿忽然抬头问我:“姑姑,你说他们为何要动手?”

我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却听猊儿继续追问:“你希望他们谁赢?”

我抚着小腹,歪头想了想,叹道:“我希望……晏罹赢吧!”说着笑了笑,“毕竟天君想必也是希望我嫁的人……是很好的。”

多年前的一段对话像是穿越时空,再次回响在我的耳畔……

——“崇渊,你不肯娶我,那我要嫁定要嫁个比你修为厉害的神仙。”

——“嗯,好。”

——“到时候我便带他来与你比试,定要在紫薇大殿上打败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