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欲除相思垢(第一季完结)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怀孕一事对于女子来说,普天之下无论人神,怕是都如出一辙的艰辛,原本并未太在意的我,哪知刚一足月,就体味了把冥府巫医口中的害喜……
我吐得昏天黑地,就算晏罹取了凤栖山神殿里的圣水熬汤,我喝了也依旧白着脸干呕不止。
见状,晏罹心痛顿足,“那承弼果真是来讨债的不成?待他出来,看我不打烂他的屁股!”
彼时我抚着小腹蹙眉瞪向他,一字字极认真地说道:“这是你我的孩儿,不叫承弼,和九重天也没有任何关系。”
闻言,晏罹原本难看的脸色渐渐变得越发不自然起来,我不知他所想,追问道:“你怎么了?”
“我若知道这一日来得如此快,实不该浪费了那般多的大好春光……”晏罹闷声说着,幽怨地瞟了我一眼,原本深若幽潭的凤眸在这一刻染了层暧昧潋滟。
想到这些,我无奈地笑出了声,抬眼望去才赫然想起,自己此刻既不在黄泉,也不在酆都,而是暂居人间……没有奈何,没有忘川,也没有……晏罹。
冥府幽森,鬼气弥漫,从前我尚能依靠法力阻挡,而今因有孕在身,修为大减,晏罹担心我与腹中孩儿的安危,便强行将我送出了鬼界,责令在人间养胎到足月……
彼时他拉着我的胳膊,语气不容置疑,“人间日月充沛,阴阳调和,对你养胎极为有利,我虽舍不得,但也不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原本正说得一脸正经,忽然猝不及防地变了味道,“放心,就算你如今只可远观,为夫亦舍不得将你一人留在外边,定会日日前去陪伴……”
我在宽大的贵妃榻上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轻叹一声。
自来人间我感到越发困顿,每每入睡总是噩梦不断,梦里无数次地重复着晏罹扑向熊熊烈火的画面,醒来便想着下一次见面定要告诉他,可却总是忘记……
晏罹并未如他所说日日前来看我,酆都似乎多了不少事,以至于好不容易出现的时候,我又哪里还记得什么噩梦……
我甩了甩头,将晏罹的身影自脑海里抽出,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说来也怪,自打移居人间,我一向睡不安稳,偏偏今日沾枕即睡。只是不知为何,我方一合眼便觉神识飘忽,周身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慌忙强迫自己睁眼,哪知却发现所处之地已不是方才的贵妃榻,竟是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我的四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那些人似乎都对我视而不见,我像一个异类般逆着人流前行,直到长街尽头,赫然看到一个酒肆。那酒肆门口悬挂着通红的灯笼,门阀破旧,却透着岁月的厚重。
不知怎地我不由自主便走了进去,却见大堂内三三两两坐了几桌散客,他们或是伏案低声啜泣,或是交头接耳地互相倾诉,在他们头顶处不住地散发出缕缕幽怨之气。
那样的情景令我不愿多看,抬眼远顾,却被一抹蜷曲在暗处的佝偻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但见那身影虽是龙钟老妪的模样,周身的怨气之盛却足以盖过整个酒肆,且和周遭不同的是,她并非活人……
老妪此时也注意到了我,遂直起身子愣愣地望过来,不多时即恍然大悟地苦笑道:“时也,命也。”
我微微倾身皱着鼻子嗅了嗅,当即也笑了起来,却是冷笑,“鬼有修仙者名为慑青,可化人身,可于白日出行……相传其专食众生幽怨,隐于阴阳之间,虽无大恶,却有悖冥律。”
老妪叹了口气,“老身知道。”
“那……便跟我走吧。”我说着挥了挥手中团扇,将周遭越来越浓郁的怨气驱散,一把抓过那老妪便朝门口走去。
哪知就在我刚要抬脚迈出门槛之时,虚无中似有一道壁垒挡住了前路。我倒还好,只是那老妪却忽然惨叫出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
2
我一脸惊异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再次试探性地抬起手伸向门口,却被一道巨大的力量弹了回来,“这里有结界?”
老妪古怪一笑,“这里欢不入,痛不出,老身以怨酿酒,可解千愁!姑姑要走,便饮一杯薄酒吧!”
我垂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盅,迟迟没有接过,“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出不去?”
“老身乃是戴罪在此,罪不赦,便出不去。”老妪望着我的眼底有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这酒肆不在三界之内,跳脱轮回之外,姑姑是不是以为藏身其中必定十分快活?其实很多年前,这里并非酒肆,而是一座炼狱……”
听言,我不由自主重复道:“炼狱……炼狱……”
晏罹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缓缓散开,犹记得那是我刚来黄泉不久,他来看我,“助魂灯使能除三界生魂执念,但你可知若阳寿未尽之人贪嗔痴怨深重,又该如何?”
我眨了眨眼,犹豫道:“冥府只管生魂,活人的话怕是……只能等他阳寿殆尽……”
“相传父神曾在阴阳交界处,建了座牢狱,专引人间贪嗔痴怨深重之人前去,怨气不除便无法离开……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魂归冥府的。”
我微怔,疑道:“父神可是有何办法为他们去除?”
晏罹长睫微颤,“怨气滞阻,皆因迷了心窍,既是如此,又如何去除得了?那不过是父神设下的惩罚,惩罚那些因贪嗔痴欲而心生恶念之人。”
“留在那里会如何?”我继续问道。
“人间炼狱……”晏罹缓慢地转过头来,一字字说道,“当年天君继位,认为凡间众生之所以会被幽怨执念所误,皆因心智尚未开化,故而不忍他们受如此严惩,遂以怨气酿作苦酒三杯,进入炼狱之人饮下便可解脱……”
我不解其意,茫然道:“为何与我说这些?”
彼时晏罹笑得有些苦涩,一开口却是令我十分费解,“你说这人间众生斗转轮回也不过数十载,其中便有酸甜苦辣红尘百味,他们或为钱财,或为大义,又或为情意,竟能将短短一生活得有滋有味,而我们作为神仙,在这漫长无尽的岁月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回忆戛然而止,我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建于阴阳之间,怨气蒸腾……这里莫非便是父神当年所建的……人间炼狱?”我再次看向周遭的人们,想必这些便是被炼狱引来的贪嗔痴怨深重之人……
“你有何罪?又为何会在此处?”我看向老妪,眯起双眼一字字问道。
老妪沉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愿多说。
我低哼一声,“你即是慑青,便当归冥府管辖,若有罪责也该到酆都领受,便是不说,我便没有办法了吗?”说罢,我自怀中取出望乡灯,“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灯影在酒肆上空摇曳,像是将昏暗的屋顶划开一道裂缝,那裂缝一点点扩大着,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
大胤自建都开始便秉承重民轻赋,礼孝并存的治国之道,历代天子更是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各个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崔氏便是大胤的子民,只可惜她时运不济,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拖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本就家徒四壁的娘家不认,婆家也不留,只得独自带着孩子在乡下苦苦度日。
直到一个深夜,隔壁村的媒婆偷偷登门,将一个男子的庚帖交到了她的手中,她说:“大胤不兴二嫁之风,但穷苦之人想要捱过苦日子,总还是要有个伴。这莽汉糙是糙了点,但疼人呐……势必会将孩子当作亲生……你还求什么呢?”
虽说大胤以忠贞为美,但是崔氏看了看怀中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是用力地点下了头。
崔氏二嫁的男人的确对她还有孩子很好,那也是她一生中鲜有的一段幸福日子,只可惜上天不肯垂怜,第二任丈夫没几年也一命呜呼了。
至此,所有人在背后的议论纷纷开始变作了当面:崔氏是天煞孤星,克夫!崔氏不贞,二嫁遭了报应!
尽管人言可畏,好在第二任丈夫留下了半间瓦房和一小笔积蓄,虽然不在人世,却让她和儿子能够勉强温饱。
崔氏强忍着村里人的讥诮辱骂,换回一些缝补的针线活补贴家用,她像是极为不在意,但心里终究有一个结……一个让她觉得像自己这样苦命之人不该多想的结。
幼时的儿子每每读书到半夜抬起头的时候,总会看到母亲对着窗棂发呆,眼圈红红的,却没有眼泪,他也曾问过:“娘亲可是有何烦恼?”
每当这时,崔氏总是摇摇头,“娘亲只是累了。”
“娘亲累了便歇歇吧……”
“好。”
崔氏躺在炕上安慰地想,就算这世道独独亏待了她一人,又如何?只要儿子出息,自己便值得了……何况,不过便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至少朝廷是明理的……
上天或许是真的看到了崔氏的不容易,果真给了她垂怜,儿子十六岁那年高中举人,一时间乡邻齐贺,平时辱骂她的那些人也都笑嘻嘻地聚到门口,直说崔氏教子有方。
崔氏一时间老泪纵横,果真没错的,儿子出息了,她的日子便也好过了,如今只盼儿子赴京高中状元,自己便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3
可是就在儿子临行前夕,崔氏将家中最后一包银子交给他后,儿子却扔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崔氏有些震惊,一向乖觉的儿子从未做出过这般失礼的行为。
儿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亲,儿子有一事相问。”
崔氏紧张地跌坐在炕沿上,“你问。”
“街坊说,我不是爹爹的儿子,娘亲你是带着我改嫁的,你克死了两任丈夫是不是?”儿子抬头望着崔氏,眼中有疑问,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崔氏想了许久,终还是点了点头。
儿子沉默地跪着,直到天色微微发白,这才起身道:“这银子娘亲还是留下度日吧!”
“你——”崔氏抬头望着不知不觉比自己已经高出一头的儿子,“你此去京城山高水远,没有银钱傍身怎么能行?”
儿子背着行囊已走到门口,听言侧头回道:“我大胤乃是礼孝之邦,娘亲为了儿子做出不贞之事,儿子理解,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再用那个男人的银子,那同卖母有什么区别?”
崔氏才迈出去的脚步忍不住一个踉跄,又跌坐回炕沿之上,竟没有勇气再唤一声儿子。
十几年来,她不管遭遇多少流言蜚语,碰到多少委屈,都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只有这一刻,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崔氏望着被扔在地上的盘缠,几番挣扎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她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不带就不带吧,娶媳妇总还是要用银子的……”
崔氏想,儿子赶考回来,约莫也就想通了,何况母子之间,还能如何……这银子终究还是要留给儿子的。
儿子一走便是一年,整整三百多个日夜,崔氏始终没有动过那包银子,哪怕在自己生病无法做针线贴补家用的时候,也不曾动过。这年开春,她望着屋后的一片空地暗暗盘算,可以用那银子盖上三间新房,这样就可以张罗媒人给儿子说亲了。
只是这样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儿子金榜题名的消息便敲锣打鼓地传进了村子,街坊们再次沸腾了。
从前说她扫把星的隔壁大婶都一脸艳羡地跑来恭喜,“他娘,这回可是苦尽甘来了……罪没有白受!”
崔氏笑了,笑着又哭了,她抱着儿子没有带走的盘缠一路小跑到村口,从正午一直等到日落,才看到期盼已久的身影。她张了张嘴,却在看到儿子脸上的神情后,沉默了下来。
望着越走越近的儿子,那张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脸上,像是浸了寒冰一般,崔氏微微张着嘴巴,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包裹抬了抬,儿子便已越过她走向村里……
村民们站在不远处目睹了全程,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却还是有几个不省事的开始发出嘲讽的讥笑,“呦,他娘,儿子做了官就不认你了……啧啧,也是,你说咱们大胤有哪个新科状元,父母官的亲娘入过两回洞房的?莫不是同僚说,嗨,状元郎听说你娘亲一条玉臂千人枕——”
那人的话未说完,崔氏的儿子却去而复返,兜头便给了一拳,见状,崔氏慌忙上前死死拉住儿子的胳膊,“不要,你才中了状元,仔细被人诟病……”
4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崔氏和儿子究竟谈论了什么,只是第二日村民们便在河里发现了崔氏早已凉透的尸身。
我看着望乡灯渐渐熄灭,这才缓缓开口:“自杀按照冥府律例,是要受严惩的,就算你侥幸逃过了拘魂使,天道轮回,你还是没能逃脱惩处,这酒肆便是你的地狱。”
崔氏的眼早已没了泪,干涸得像两个黑洞,一张一合,看不到半点希望,她木讷地开口:“是啊,我始终都是错的,活着的时候犯错,死后还是犯错……”
“值得么?”我歪了歪头,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小腹。
崔氏的儿子高中状元,本该衣锦还乡,却因朝廷调查出身之时,发现了其母二嫁一事,他的恩师当朝丞相告诉他,这样的出身在重礼孝的大胤,是注定要被诟病的……
那一夜,昏暗的油灯前,他垂首无声,直到那灯芯滋啦一声熄灭,方像是某种提醒,让其艰难地开了口:“恩师说,大胤没有任何一个朝廷命官身背丑闻的,娘亲……你便这么亟不可待地改嫁么?当年父亲尸骨未寒,你……”
崔氏扥了扥自己破烂的衣角,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棉袄和儿子身上簇新的状元袍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嗫嚅半晌,才低声道:“娘一个人挺好的,你……你便权当没有我吧!”
“啪”的一声,是儿子将熄灭的油灯扫落在地的声音,“权当?你真真实实地存在,要我怎么权当没有你?大胤乃是礼孝之邦,如今我已失了礼信,娘亲莫不是还要儿子背上一个不孝?呵呵……这状元当真中了不若不中,何苦要我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
崔氏借着微弱的月光望向被摔裂的油灯,心里有些惋惜,这灯陪了她多少年啊,除了儿子看书她舍得点一根蜡烛,其余的时候,她都是坐在这煤油灯下缝缝补补……
那时候的儿子还很乖巧,看到自己双眼通红,总会体贴地趴在自己膝头,关切地询问:“娘亲,累了就歇会儿……儿子以后定要做大官,然后寻很多的下人伺候您,再不让您做这些事……”
崔氏想着想着便笑了出来,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啊?哪怕再苦再累,她也觉得日子很甜。
可是如今……儿子已经长大了,他的世界里再不是只有自己这个见不得人的母亲。他学富五车,他是堂堂状元郎,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抬头做人,能让他仕途平顺的母亲,而不是自己这个二嫁克夫又不知廉耻礼义的天煞孤星……
她叹了口气,平淡地问道:“那如果娘死了呢?”
他的儿子火气未消,只道崔氏故意赌气,便哼道:“那我便请恩师上一道奏折,说娘亲被迫二嫁,自感羞愧,无颜苟活,以全贞烈之名!”
“呵……”崔氏像是松了一口气,“这样便可以了吗?”
她的儿子没有说话,或许是感到自己有些过分,缓缓起身将油灯捡了起来,拼了半晌,终还是放弃地扔在了桌上。
崔氏起身自柜子里将当年那包银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这些……你拿着,你不说,没人知道哪里来的……你刚刚入仕途,需要打点的地方多……”
似乎听出崔氏声音有异,她的儿子抬头看了看,又因着才发了脾气面子挂不住,态度仍旧十分不善,“做什么这副样子……”
“没什么……”崔氏沉默了一小会儿,“娘有点累了……”说着她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累了不休息,你去哪儿?”她的儿子提高了声音问道。
“天不早了,你睡吧,明天一切烦恼就都没了……”崔氏说着将门带了上,她其实多想在最后的一刻,能听儿子再喊一声“娘亲”啊……
5
我望着老妪苍老的容颜,一时竟是找不到说辞,忽然身后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忘恩负义、利欲熏心……这便是我一心守护的人间么?”
闻言,我蓦地回头,便见酒肆的角落里白衣男子缓缓抬头,“天君?”
崇渊一贯端肃的面容此时带了一丝迷茫,他也正回看着我,“罂姬,我是不是错了?”
但见崇渊撩袍起身朝我一步步走来,他的眉目一如既往地俊逸出尘,步伐更是同当年在紫微大殿上朝之时毫无二致,我却莫名觉得此刻的他,让人心生恶怖。
“我……想见见你。”崇渊微微低头,鬓发垂在前胸,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正当我仰起头准备开口的时候,崇渊也赫然抬起了眼帘,露出的双眸闪耀着赤浊的光芒。
我下意识想要侧头避开崇渊的视线,却发现目光竟似胶着在他身上,任自己用尽力气也移不开半分。
那一刻,除了崇渊深不见底的眸子,再看不到其他,我像是再次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却是那样的熟悉,恰是十数万年前我初升神阶的时候……
那时候的我,尚不识愁滋味,那时候的我,眼里心里只有崇渊。
“崇渊,崇渊——”我拉着白衣男子的衣袖,左右摇摆,“那宋志远逼死生母,毫无人性,如何做得父母官?还娶了丞相千金?这……这算什么因果?”
大街上一片锣鼓喧嚣,一队吹打喜乐的人马缓缓从我们面前走过,最前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男子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我却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大胤的新科状元宋志远。
崇渊带我于红尘历练,途经大胤,因其风光秀美不由停留下来。昨夜我自在山间游玩,目睹一妇人投河自尽的全过程,于是便学着崇渊的模样掐指推演,方知那女子竟是因自己儿子才会想不开。
彼时的我性子异常急躁,当下便要去将那逆子捉来,却被崇渊拦住,“那妇人命该如此,前世她本是佛前一尾金鹊,因偷食了孔雀明王的供果,被贬下界,承这一世的果报。”
“那她来生又该如何?”我眨了眨眼问道。
“既是自尽,便当去地狱领罚。”崇渊淡淡开口。
闻言,我气得直蹦脚,“堂堂天君竟是如此不公?亏得三界众神都说什么九重天君悲天悯人,你悲的是谁?护的又是谁?”
来不及看清他的神情,周遭情景再次变幻,却是身处喜堂之内,前方众仙簇拥,相顾交拜的二人,男子眉目端肃,女子妩媚多姿,不是崇渊与瑶光又是谁?
我的身体像是不听指挥般直直冲了进去,横亘在二人之间,“崇渊——我不许你娶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一般,我的记忆里何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不等我多加思索,一身吉服的崇渊竟是回身握住了我的手,含笑轻声答道:“好。”
我望着那双温柔如水的俊眸,嘴唇翕动,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可是心底深处却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像是在说:“罂姬,这是你多年的夙愿,拉住他走出这里,你的生命便不再有遗憾,你终于得到了原本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的……”
我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新郎的模样忽然变作了晏罹,但见他站在人影幢幢之间,负手浅笑。笑得我原本紧张的心跟着一松,正要朝他走去,一个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蓦地挡在前面,“我才是冥王妃……”
然后我便看着晏罹拉了那女子的手,一步步朝着喜堂走去,顿觉五内俱焚,忍不住嘶吼出声:“晏罹,你不要娶她,我才是你的妻子……”
“砰”的一声,眼前的一切如琉璃碎裂般,纷纷消散。
我眨了眨眼,像是大梦初醒,周围仍旧是酒肆的模样,站在我面前的人也依旧是白衣胜雪的崇渊,只是在他赤红的眼睛里,多了一抹黯然。
6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凝结,崇渊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凛寒,带了三分邪肆,三分痴狂,亦有三分的艰涩,和他往日端肃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忽然有汩汩黑气如旋风狂浪般自他身后卷起,整个酒肆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所有醉倒在酒桌的人们立刻一片惨呼。
我听到崇渊的声音像是贴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字娓娓道来,“你说崔氏可怜,我便如你所愿,将她之魂留在这里,免她地狱极刑;你说众生痴愚,我便设下这酒肆,为他们开化心智……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可是终究还是失去了你,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九重天君这个身份……”
天地一片混沌,即使身处结界,我依旧能感受到三界遭受的狂风骤雨,整个酒肆如同沉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耳畔传来老妪的声音:“天君喝醉了……天君喝醉了……天君忽然造访,定要饮那苦酒,老身不敢违抗,如今看来,这……定是喝醉了呀!”
我忽然有些头痛,崇渊到底是天君,他的怨气或者不甘岂是这苦酒所能祛除的?若再任其发展下去,势必会使怨气涌入三界,届时地狱重开,苍生罹难……
“天君,这苦酒虽能解众生愁苦,却对神明毫无用处,就算喝醉也并不能获得解脱……”我似乎渐渐明白了崇渊会来此的原因,只可惜……这酒让他失去了理智,却没有冲淡他心中的苦涩。
崇渊似乎不知我所想,但见他垂眸轻语道:“罂姬,当年你说得对,那崔氏一心抚养儿子,却被儿子所厌弃。大胤崇尚礼孝,却偏偏因为礼孝而逼死一位慈母……众生痴愚,岂是神佛一己之力就能拯救的?我又凭什么舍弃一切?”
“崇渊,你清醒下!”我声嘶力竭地朝他呼喊出声,妄想用这种方式使他清醒过来,奈何周遭龙吟虎啸,黑气如瀑,我的声音旋即便被淹没。
天地之间发出轰隆隆的雷鸣之音,崇渊的面色在黑暗中明灭交替,他朝着我一步步紧逼而来,“我守了这三界几十万年,如今是他们还我的时候了!”
没有人知道崇渊要做什么,就在他几乎走到我近前的时候,忽然一瞬间整个天地竟是恢复了初时的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但见晏罹一袭玄袍斜倚着门框,慵懒而立,映着背后漫天的凤尾与万里晴空,一时间刹那芳华,刹那流光。
崇渊隔了良久,这才幽幽转身,轻撩眼帘盯了半晌才道:“原来,你是玄凤……”
晏罹走进来几步,微微俯身道:“请天君收敛心神……”
崇渊蹙眉,“你们都劝我收敛心神,却不知我的心从不由我控制,我还要它作甚?”
凤尾呼啸,带着玄光卷起一阵狂风,原本还盘桓在酒肆内不肯尽散的幽怨之气渐渐殆尽。待到风停,我下意识看向崇渊,却见他先前眉眼中的混沌渐渐褪去……
只听晏罹语调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无奈,“世人清醒之时,心窍皆被贪嗔痴欲所迷,崔氏之酒可令其忘忧,而天君却是相反……或许只有醉了的时候,他才敢放下一切,自私一回。”
晏罹的话音刚落,却见崇渊忽然扑倒在地,吐出一口黑血,在他的头顶缓缓冒出缕缕黑气,才清明一刻的双眸再次蕴了狂风暴雨。
便在此时,晏罹已飞身而起,在他的四周乍然蒸腾起一圈赤金光芒,将崇渊一同包裹在内……
我想此时此刻,便是不用看也知道,我的脸色定是煞白如纸,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不住地盘桓:天君堕魔……
作为三界之主,乃是天命所授,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关乎天地运数,他的心念入魔,便意味着整个三界将要沦为炼狱……
而唯一阻止这一切的办法便是有人可以压制住他的魔根,若是堕魔者修为尚浅,并非难事,但是崇渊偏偏修为深厚,晏罹想要力挽狂澜,压制他的魔根,怕是要散尽修为了……
晏罹浑身欲火的梦境再次涌入我的脑海……那情形与此时他周遭赤焰的金光几乎一模一样……
7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渐渐散去,崇渊与晏罹一起坠落下来,他们交叠着跌在地上,一黑一白,如同两个世界,又如同一对双生……
我顾不得崔氏的拉扯,冲了过去,下意识地抱住晏罹,“晏罹——晏罹——”
晏罹缓缓睁开眼,却不是看我,而是寻到崇渊,这才大松一口气,“阿泉,对不起……我……呵呵,我不想你和孩子有事,这三界还是太平的好。”
我懂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我,之所以拼尽全力为崇渊压制魔根,并非多在意这三界安危,而是不想我和孩儿生活在惨遭罹难的世界上……可我还是知道,我的晏罹说谎了,他一向都是和崇渊同样地心怀悲悯,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你是不是受伤了?还是太累了?我带你回酆都……”我心存侥幸地询问,眼中的期待强烈得几乎刺伤了怀中之人。
他不忍地抚了抚我的脸颊,“别这样……我会内疚的。”
我像是听懂了什么,沉下脸道:“你是要死了?是么?”
晏罹忽然笑了,“怎么会?我只是有点累了……阿泉,可否去给我取杯酒来?我有些口渴……”
我听言,一时不知是喜是惊,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
我不顾脚下蹒跚,冲到柜台内,夺了崔氏手中的酒坛复又奔了回来……却愣了住。
偌大的酒肆一片狼藉,白衣翩翩的天君崇渊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盘膝坐在地上,悲悯地望着我……只是哪里还有我的晏罹?
“晏罹呢?”我努力抑制住抽动的唇角,颤抖地问道。
“玄凤修得神阶,本应历经大劫,却不曾想竟是同天惩一起到来……”崇渊阖目说道。
“天惩?”我握紧了拳头,“不……晏罹根本没有天惩,他说过这世间根本没有天惩!”
“天惩从来都存在,从逆入黄泉那一刻他便知道会遭遇什么,只是不想你担心,而且无论是天劫或是天惩,以晏罹的修为都能抵过,却不成想两劫合一,一起应在了我的身上……”崇渊平稳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波动,千万年来克己自持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心魔而害得一位上神应劫殒命……
我跌坐在地,想来应该痛哭出声,然而却变成了大笑,“好……好得很,你便丢下我罢!连最后的最后,都要诳我!哈哈……”
“人生自古伤别离,他不愿因为分别而要你伤心,天道因果,自有定数……你……”崇渊的声音很轻,说罢,似乎又觉得自己逾越了,话锋一转,已是冷了语气,“酆都不可一日无主,新任冥王尚未出世,冥府一切还请冥王妃主持大局。”
我呆坐在酒肆的地上,对于崇渊的话恍若未闻,直到九重天君法驾离去的时候,我也不曾说得一言半语。
处在痛彻心扉的悲伤之中的我,便也没有过多思考,为何天君对于晏罹的应劫如此淡漠,待很久很久之后,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竟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的……
彼时的我站在空旷的酒肆内,闻讯赶来的黑白无常小心翼翼地向我询问对崔氏的处置,“按照冥府律例,若是自杀而亡,理应押入地狱,受舂米之刑三千年……”
我闭了闭眼,望着晏罹消失的地方,面目表情地回道:“大胤崔氏深夜行路,因不慎失足,落水溺亡……天君感其慈母之心,特命其于阴阳交汇处设酒肆,一解天下愁苦。”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立刻点头称是,“姑姑所言甚是,是我等思虑不周……”
经此一役,九重天终于恢复了平静,三界也得以免遭罹难,只是我却失去了晏罹。
——姑姑,可要回酆都?
——不要。
——这,怕是不好吧?殿下已经不在了……
——三界熙攘,众生痴愚,我们究竟是为何而生呢?
我想,在未来很久很久之后,能寻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