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白夜煞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冥府虽为阴森之地,但其实并不冷清,人间有生命降临的时候,这里就会有生魂入境。天下万物皆是守着一个平衡,有来有去,有聚有散,有舍才能有得。

可是最近我觉得这黄泉引渡的生魂数量骤减不少,问了孟婆,得知投胎转世的魂魄数量却没有变化……

人间只有新人入,不见寿尽者回,是极不合理的……

“难不成这人间众生都开始修道,以致于各个长生不老了?”我托腮坐在黄泉畔的矮石上,喃喃自语。

孟婆舀了一勺热汤,用鼻子嗅了嗅又倒了回去,哼道:“你不是常说众生痴愚么?他们若都能有得道成仙的慧根,何苦冥王与地藏菩萨还要永世守在这不见天日之处?”

闻言,我的眸子一暗,“是啊,众生痴愚,只会喊着苍天无眼,让他们尝尽生老病死之苦,却不知有人为了他们已经担下大部分苦难,甚至不求回报……”

孟婆没有答言,兀自摆弄着奈何桥上的汤汤水水,我见状续道:“那你说,不是众生全都开始修道,有什么理由这黄泉入境的生魂忽然少了这么许多?”

“泉引,你最近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孟婆回身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撇嘴道,“生魂变少,如果抛开他们全都得道成仙这么荒唐的原因,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自然是拘魂使偷懒,没有及时将魂魄勾到冥府呗!”

我一拍脑门,“难怪,最近无常君以及牛头马面全都不见踪影……可是要翻天了,冥王竟也不管一管么?”

闻言,孟婆朝着我的方向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那你还不去酆都跟冥王汇报一下?”

望着她一脸暧昧又兴奋的神情,我不禁缩了缩脖子,摇头道:“我不去,酆都那个地方少说我有几万年没去过了,不去,坚决不去……”

“啧啧——”孟婆再次撇了撇嘴,“你可真狠心……看来我讨厌你一点错都没有!”

我瑟缩着身子将自己抱紧,漫无目的地望向黄泉尽头,“我也讨厌我自己。”

“泉引姑姑——”黑无常与白无常的声音齐齐响起,我来不及起身相迎,那二人便已到了近前。

只见他们分站左右,小心地搀扶着一个老妇,我轻咳一声,“能让两位无常君纡尊降贵亲自搀扶,这位……可是有什么来历?”

黑无常上前几步,对我低声言道:“这老妇虽为自尽,却是善心使然,故而冥王破例送来黄泉与姑姑,免她酆都问责之苦。”

“哦?”我若有所思地走向那老妇,仔细打量,却见她如今仍是生前样貌,便知其阴身尚未归位。她的身形有些佝偻,头发花白,整个人尽管苍老,却带着让人心安的慈和。

那老妇看了看我,竟是露出一脸担忧道:“这个小姑娘,怎么年纪轻轻也……老天真是作孽哦!”说着一把拉了我的手,疼惜地摸索着,“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年岁,看到你就想起了她,呜呜……”

白无常见状慌忙一把将老妇拉开,斥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你既已身死休要倚老卖老,说什么浑话!这位是冥府黄泉的助魂灯使,论年岁比你八辈子加起来还要大,快快跪下告罪!”

老妇被他吓得浑身颤抖,复又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消化了许久这才认命般地打算跪下。

我轻挥长袖隔空将她扶起,没好气地瞪了白无常一眼,“我何时需要人下跪请罪了?多事……”

2

“这位姑娘……哦不,这位……这位……”那老妇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该如何称呼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你同他们一般,唤我姑姑吧!”我颔了颔首建议道。

“姑姑……”老妇眼中仍旧有些不适应,但还是不敢不从地唤了一声,“姑姑可是这阴司的神仙?能不能帮帮我?”

“你生前之事酆都自有记录,冥王既然叫你来此,必然是冤债已清,待一会儿灯灭便速速过桥投胎去吧!”我挥了挥手,取出两盏助魂灯,灯芯遇风则燃,火焰“滋滋啦啦”发出清脆的声响,“瞧这灯焰烧得多好,可见你一生鲜有仇怨,很是平和,不错,不错……”

我倾身对着灯芯吹出一口气,西去灯与望乡灯顿时熄灭,“人死如灯灭,前尘尽勾销,你前缘已了,去吧……”

黑白无常扶着老妇欲走,哪知她却忽然折返,向我哭道:“姑姑是神仙,法力无边,可要帮帮我才好,不然我投胎不得,投胎不得啊!”

我沉了脸寒声道:“笑话,助魂灯已灭,你根本毫无执念,既无挂碍还想在黄泉徘徊不成?投不投胎岂是你一缕幽魂能够擅自做主的?黑白无常速速将她拖去奈何桥!”

老妇被强拖着上桥,一缕幽魂硬是挣扎得几近扭曲,“神仙怎么这般狠心,你们没有子女么?你们难道就不能理解理解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惦念自己的女儿也有错?”

听言,我的双眼泛起一层迷茫,忍不住喊道:“等一下,你回来——”

老妇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踱到我的眼前,“姑姑,我早已生无可恋,并不是想要故意惹诸位仙人不快,只是放不下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只想再看一眼,她是否平安健康地活着……”

提到女儿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中满是担忧和疼惜,让人忍不住也跟着有种温暖的感觉,不由奇怪道:“为人父母对儿女的爱……是什么样的?”

“只要儿女过得好,便是让我下地狱也无所谓。”老妇听言含笑回道,目中的坚韧让人心酸。

“下地狱都无所谓么?”我歪了歪头,“我没有父母,不知道……被父母疼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白无常轻咳了一声打断我的问话,“姑姑是历经鸿蒙的上神,凡胎肉体的牵绊自是难以体会,这老妇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您何必跟她废话?”

“这世上之事繁多,理解不了的又何止万千,难道体会不来就能当作不存在么?便是神仙怕也不能狂妄到如此地步吧?”我低哼了一声驳斥道,不知为何那老妇口中的父母之爱让我莫名地心驰神往。

我想许是自己在这黄泉孤单落寞了太久,竟都开始羡慕起人间的亲情来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从不曾拥有,故而心向往之……

“你既对女儿挂念至此,按理说也算执念,那助魂灯原不该一吹即灭……除非……”我别开脸不敢看老妇脸上期许的神色,故作平静地说道,“除非……你心中所牵挂的人在三界中根本不存在。”

“啊……姑姑可是说我的女儿也……也遭遇了不测?”那老妇瞪着一双枯目,惨呼一声说道,“不,他们答应我的,不会伤害翎儿的……”

我摇了摇头,一字字道:“不是遭遇不测,我是说根本不存在,换言之,如果你所谓的女儿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幻象,那么就是她已经魂飞魄散,彻底绝迹三界了。”

老妇一个没站稳扑倒在地,惊呼道:“怎么会?是谁这么坏,害我的翎儿?”

3

“姑姑,我们还是将她拖走吧?”白无常皱着眉头看不大下去,再次出言阻拦,却被我冰冷的眼神慑得浑身一懔,讪讪闭嘴。

老妇哭得越发伤心,干裂的双手用力地戳进黄泉岸旁的黑泥当中,仿佛只有用尽气力才能压抑住她心底的悲苦,“为什么要让我的翎儿遭遇这般不幸?为什么魂飞魄散的不是我?”

我叹了口气,心道,如此这番情形想要从她的口中得知事情原委,怕是不能了……

伸手入怀,我再次掏出助魂灯。这宝贝极妙,除了可以为生魂引路,帮他们了去执念,还有一个作用便是用来查看与生魂有关的过往,只要三界存在过,就都能于我的灯中显现。

我又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的老妇,念咒诀道:“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火光从我的掌心散开,映红了黄泉的上空,光圈之内自成天地,描画的却是凡间的景象。

老妇哭声一顿,怔愣着抬起头同我一起望向助魂灯,忽然瞪大了眼睛指着灯中缩影呼了一声:“翎儿!”

城隍庙的矮墙下,有少女穿着粉嫩的长裙坐在台阶上,只见她一手托腮,一手在眉头搭了一个凉棚,越发衬得小脸尖尖,眼似新月。

“翎儿!”一个白衣少年忽然从墙上跃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惊得少女险些跳起来。

“无名!”少女用力捶了少年一拳,娇嗔道,“你吓死我了!怎么这样晚?我都要回去了……”

被唤作无名的少年勾唇露出一口贝齿,“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才一得空不就赶来了?好翎儿别生气,我带你去山上摘果子!”

我身旁的老妇诧异地“啊”了一声,“翎儿她……她……那一日她说要去庙里还愿,竟是偷偷……偷偷……那男人是谁?”

无视老妇的话语,从那少年一出现,我便再顾不得其他。少年白衣锦纹,面若冠玉,端的是个俊美郎君,可偏偏是如此的熟悉,不等我开口,黑白无常已指着灯中少年惊道:“这不是幻化成人形的谛听么!”

谛听乃灵兽,伏于地藏王经案之下,常随菩萨身侧,却不曾料到竟偷跑出地狱,还幻化了人形与女子一处……

我瞪了黑白无常一眼,他们慌忙闭了嘴,如此看来这老妇女儿一事,已不再单纯地是她自己的一桩前尘了。

我思忖间,那灯中的景象已是转过数月,谛听日日来寻翎儿,他们背着家人偷偷出来幽会,感情也越发地深厚起来。

这一日,谛听依旧在城隍庙下等待翎儿,却是左等右等不见她出现,遂忍不住往她家中去寻。

“翎儿——”隔着落了锁的柴门,谛听焦急地喊道。

“无名,无名,是你吗?”翎儿手扶着柴门,哭道,“你……怎么来了?我……”

“你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出了什么事?”谛听晃了晃柴门,如果依靠法力,不过瞬间就可以破门而入,但是他犹豫了下,还是选择隔着柴门同她说话。

翎儿抽噎道:“我娘为我定了亲,我不同意,她便将我关了起来……呜呜,无名,我……我该怎么办?”

闻言,谛听顿了顿,沉声道:“你娘给你说亲了?”

“嗯……你家到底在哪里?你能不能也来提亲?我……我不想嫁给临街周家的儿子,我根本不喜欢他。”尽管隔着门说话,翎儿的脸仍旧羞得通红。

4

隔了良久,谛听才迟迟开口道:“我……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翎儿手抓着门扉,恨不得立刻冲出去门去,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尽又染了悲愤失落。

“我……家里不允许,翎儿你还是嫁给周家公子吧,听说周家很是富有,你……不会受苦的。”

“无名,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对不起,翎儿……我也有我的难处……”

看到此处,那老妇忽然爬起身子指着灯中的谛听道:“这个负心郎是何人,为何要这样对我女儿?”

我叹了口气,解释道:“他并非负心翎儿,而是真的有难处……”

冥府灵兽与凡人有情,且不说能否被天规所容,单说它于地藏王菩萨面前就说不过去。

我不由地摇了摇头,这谛听还真是顽劣……

谛听通人性却仍为兽类,原不该幻化到人间去的,想到此处,我遂转头对黑白无常说道:“有劳无常君前往幽冥鬼域一趟,请谛听到黄泉一叙。”

我的话音方落,远处便传来一声兽鸣,谛听腾着紫气云雾袅袅而来,“不敢劳烦无常君,谛听自行前来告罪。”

那老妇幽幽生魂哪里见过这般凶兽,登时吓得瘫坐在地,一时连哭都忘了。

我见他并未幻化人形,且四肢均被乌黑的铸铁链子拴着,不禁疑惑道:“你这是受罚?”

谛听趴在地上,将头垂下没有回答,我心中了然,顿了顿问:“谛听我且问你,可认识一个叫翎儿的女子?”

“回姑姑,谛听认得。”他并未多做掩饰,直截了当地回了话,反倒让我一愣。

“那你可知她的魂魄去了哪里?”我盯着谛听深埋的兽首,追问了一句。

闻言,谛听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一双铜铃大眼殷红如血,仿佛江北遍开的蓼花,“被我吞食了。”

“什么?”我与黑白无常几乎异口同声,“你……你身为冥府灵兽,论仙品比起一般地仙还要高些,竟做出这种有违天道的事,你……”

我气得浑身直抖,若说谛听顽劣些,化了人形去人间玩耍,尚是情有可原,可他竟然残虐到吞食生魂,行径简直同妖魔无二了。

“姑姑莫气,此事谛听甘愿受罚……只是还望姑姑为翎儿主持公道。”谛听前爪伏在地上,朝我深深一拜。

我默了默,方才沉声道:“究竟有何隐情,你一一道来,不可隐瞒。”

谛听垂目颔首,叹息了一声说道:“姑姑可听说过白夜煞?”随即不等我开口,他又兀自笑道,“是我糊涂了,姑姑生来便是九重天上的尊神,哪里会知道这些腌臜之事。”

岂料我却哑声接道:“我知道……白夜煞也称斩官禄,是阴司冤魂用来寻仇的一种手段。”

头顶乌纱者自有星官护体,可避邪祟,神鬼难侵,正如宋代那位铁面无私的开封府尹,就是因为有官运在身,所以能断阴阳,能判六道,纵有鬼怪想要滋事亦是不能的。于是便有极度含冤的鬼魂以己为祭,引冲天煞气摄其官运,求图报复,又因此煞能遮蔽日光,使白昼如夜,故而得名白夜煞。

谛听惊诧地望着我道:“姑姑竟然知道……”

“白夜煞一经使用便是玉石俱焚,所以被冥府列为禁术……啊,那翎儿可是用了白夜煞?”我心头一跳,不由瞟向呆坐在一旁的老妇。

5

谛听苦笑道:“姑姑说得没错……”

在定州有座富水镇,镇上之人皆以烧制瓷器为业,传承了几百年,皇宫每年都会定期派人前来收购,因而,富水镇又名贡瓷镇。

说到镇上最大的瓷器行当属周记,每年单是宫里找他家定的瓷器数量就是整个小镇的四分之三。

只是虽然周记最大,但是说到瓷器最精的却不是他家,而是古氏。

古氏瓷器的店铺极小,且上下只有一年近花甲的老寡妇打理。据说她便是古氏瓷器的传人,经她烧制的瓷器薄如蝉翼,轻若鸿毛。

多年来上门想做学徒的人络绎不绝,然而古氏却是一个都不肯留下,她说:“这门手艺只会传给我未来的外孙……”

周家上门提亲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古氏一定会拒绝,家大业大的周记竟会主动俯就古氏,其用心昭然若揭,然而万万没想到,古氏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彼时的她扶着柴门对女儿古翎说道:“娘到快四十岁才得了你,翎儿你的幸福便是娘的幸福。那烧瓷的方法是你祖父留下的,传儿不传女……你莫怪娘不肯教你,只愿这方子他日能换你一生平顺。”

“娘,你又怎么知道嫁给周家人,我就一定会幸福呢?”翎儿用力拉了拉被紧锁的大门,“娘,女儿不嫁……”

“周记家大业大,就算没有那烧瓷方法,依旧是贡瓷镇的龙头。如果只是为了这撑死算锦上添花的方子,何苦葬送自己儿子的一生?想来,比起那些一心攀附咱家的人,他们到底是有些真心的。翎儿……这世间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娘只想尽可能为你的幸福铺一条平坦道路。”

古氏说着,苍老的双目流露出淡淡的悲凉,她并不确定周家的公子定为良人,但是她年岁一年大似一年,实在没有时间消磨了。

翎儿的婚事很顺利,周家宽厚,怜惜母女俩孤苦无依,硬是接了古氏一同到府上生活,合府上下待她们皆是犹如至亲。

古氏对此十分感激,等到宫中来人收购瓷器的时候,便亲自下窑烧制了一批,算在周记的贡瓷里,结果竟被天子相中,大为赞赏,特封周记为皇商,擢令其每年按定数供应古氏瓷器。

周家人寻来古氏,委婉地表达了天子的意思,不等他们说完,古氏便爽快表示将要关闭自家的作坊,日后亲自到周记窑中督造瓷器。

闻言,众人神色各异,周家人心中明白古氏这是变相地拒绝了将瓷器烧制方法交出来的请求,虽然不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周家公子私下央求古翎道:“娘子可否让岳母不吝赐教,你我既是夫妻,我便也算岳母半子,那方子教给我不算外传啊!”

彼时的古翎正怀有身孕,闻言,笑言:“待孩子出生,我娘定会教给他的,你急什么?莫说是你,便是我,也都不知道呢!”

6

我听得谛听讲述到此处,忍不住道:“那周家人看来也是为了古氏的瓷器方子才会上门提亲……古氏也忒糊涂。”

闻言,那老妇呜咽一声,“是我糊涂啊,是我糊涂……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连贡瓷镇知府都日日盯着古氏作坊,我年纪又一年大似一年,不赶紧给翎儿寻门亲事,怕是日后别说方子,便是我的女儿也要……呜呜……”

“方子……”我讥诮地重复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怪不得你……只是这么听来,那周家就算不满也不敢如何,你……又为何自尽?”

见我询问古氏,谛听自觉地没有再开口,只听她道:“这是老天不容我啊……”

“凡人最有趣的便是遇到什么事都要先怪老天……”我嗤笑着抬起头望了望被黄泉雾瘴遮蔽的天空,暗道,这天君还真是忙啊……

“事情还要从一场暴雨说起……”古氏叹了口气续道。

贡瓷镇因是窑区,地势偏低,往年虽也下雨却从不曾像这一年那般大,原本高筑的水坝都被冲垮了,于是泄洪如猛兽般很快便将整个镇子吞噬了。

周家宅子尽管高门广厦,也不能幸免,一家人连同古氏被迫聚在一角屋檐之上,稍一挪动便会落进洪水之内。

他们一连被困了三日,仍不见有官府之人前来搭救,周遭呼救的人越来越少,浮殍却在急剧地增加……除了仍旧持续的风雨声,渐渐地再看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翎儿已经足月,保不齐就要生产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周家公子焦虑地说了一句。

早已饿了三日的周老爷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好半天才道:“如今咱们是死是活还是未知,只可怜这未出世的孩子……原以为他日后定要接下周古两家的传承,成为我朝瓷器行业的翘楚……没想到……唉……”

又是一轮涨洪,众人落足之地越发缩小,古翎挺着肚子最先站立不稳,若非古氏死死拉住自己女儿,她便要落进洪流之中了。

“快看……”周夫人指着不远处漂来的大木盆,惊喜地喊道。

周公子仗着年轻勾着身子将木盆拉到近前,“我们上到这里,倒也安全……只是……”

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古氏脸色暗了暗,只是……只是那木盆并不算宽敞,勉强能容下四个人,而今他们却是五个人……

古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抓紧了自己的母亲,“娘——”

周老爷再次开口道:“翎儿挺着肚子,那肚子里的孩子是周古两家的骨血,不能有事……可她一个人便占了两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上去也是要担风险的……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何况这木盆也是我儿子找到的,亲家……就看你是要保女儿,还是保自己?”

古氏几乎想也没想就脱口道:“自然是保女儿……你……你们去吧……”

“娘,我在这儿陪您!”古翎死死拉住古氏的衣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娘没事,这里还算宽敞,你们都挤在这儿才危险,说不定一会儿官府的人就来营救咱们了,你……快去吧!”古氏朝着木盆送了送女儿的手臂,“娘真的没事。”

“亲家——”周老爷又一次开口,“如今这天灾说不好是老天要收谁,古氏的瓷器方子我看您还是先交出来比较妥当,老夫答应你,等翎儿的孩子出世,就交给他,可好?”

古氏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已经告诉众人她的答案。于是周家人彻底被激怒,露出了一张张不同于以往的狰狞嘴脸,他们按住古翎的身子使劲地压向洪水,“你交不交出来?不交出来,就让你的女儿和外孙一起去死!”

“放开翎儿!”古氏嘶吼一声,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初所抱有的侥幸落空了,“那方子我早已告诉了翎儿,你们想要就待她平安产子后,由她亲自教给我的外孙……”

“什么?”周家人异口同声道,齐齐转头看向额头几乎快要碰到水面的女子。

与此同时,古氏已纵身跃进水中,瞬间便被洪流冲得没了踪影……

7

古氏说得满脸泪痕,“那方子我谁也没告诉,如此害人的东西,就让我带进棺材里吧!”

我没有搭话,为了一样身外之物而如此的执拗,无论是古氏还是周家人,我都不能理解,遂转头看向谛听,“后来呢?”

“后来……他们得救了,古大娘……自尽不久,官府的人就来了。”谛听接口道,“翎儿她亲眼目睹了周家人逼死母亲的过程,于是不等孩子降生,便提出了和离,周家人自是不肯,翎儿便一纸诉状将周记合府告上了衙门。”

“唔……这种事人间的衙门理应给她一个公道。”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公道?”谛听嗤笑道,“岂料那知府原来竟是同周家合谋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夺走古家的烧瓷方法,这才设了个联姻的戏码,没想到天公如此作美,来了一场洪水,于是才有了后来这一出……

“他们见翎儿不肯善罢甘休,索性将她关了起来,以致于害得翎儿难产,生了一个死胎,而他们这些禽兽竟是连月子都没让坐就对她严刑拷问,逼她交出方子,最后翎儿承受不住便咬舌自尽了。”

“然后呢?”我冷声问道。

说到此处,谛听忽然心虚地垂下头,“我因不放心她,所以一直暗中守在她附近,只是官府有星官护佑,除了奉旨拘魂的使者,冥府的人根本进不去……直到翎儿的生魂出窍来到墙外,我才得以和她相见……她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便央我帮她躲过拘魂使,又求我助她报仇。”

“你若真要帮她,就该带她回酆都,怎可教她用白夜煞?”我大声斥道。

“翎儿恨极了周家人还有那无良知府,莫说她,便是我这个旁观者也都想食彼之血肉!带她来酆都又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冥王问责,然后姑姑为她清了执念,继而重新投胎转世。那么这些恶贯满盈之人谁来惩罚?如果这世间就是如此轮回的,我想翎儿魂飞魄散也好,至少是脱离了苦海!”

谛听忽然站直了身子,一时间我似乎从他的锦毛上看到了逆鳞。

白夜煞的用法极其残忍,生魂主动投喂凶兽,兽食怨气而起煞,可避天光官禄,畅行无阻……

“所以你就做了她煞气的载体……”我闭了闭眼接口道,“周家人还有那知府全都魂飞魄散了?”

“是,翎儿不在了,那些害死翎儿的人也都不在了,没有轮回,没有转世,什么都没有。”谛听扬了扬头说道。

“那你舍得?”我挑了挑眉望着他,“你既对那凡间女子动了情,怎舍得要她魂飞魄散?”

谛听眼神闪烁,话锋一转道:“此事全由谛听任性所起,今日菩萨特命我戴了刑具前来领罪,要杀要剐任由姑姑处置。”

“好啊,那就将你送去酆都,打入十八层地狱,开膛破腹……可好?”我“哼”了一声说道。

“姑姑?”谛听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说。

趁着他怔愣的空当,我极快速地俯下身子,低声道:“相传菩萨经案下有灵兽谛听,脏腑成双,一为生,二为死……可是真的?”

闻言,谛听眼神慌张地想要躲开我的逼视,结果却避无可避,只得讨饶道:“姑姑……”

我续道:“你怕翎儿偷用冥府禁术遭罚,所以将她吞入腹中,避过我的宝灯,啧啧……小小畜生竟然如此不老实?”

谛听一瞬间脸色赤红得连张扬的锦毛也遮不住了,“姑姑开恩……”

我睨了他良久,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得这冥府也有能做出件大快人心之事的生魂,我亦怜悯……只是你将她这般藏于体内也不是办法……”

听言,谛听脸露惊喜地说道:“姑姑的意思是……是……

我伸手掏出一对宝灯,“这灯可修补神识,亦可暂作魂魄宿主……”说着,我叹了口气,“她既无冥籍,又逃过一劫,也算是跳出六道,是有仙缘的一种,便让她在我的灯中做个灯神吧!你与她若有缘分,或许还能重新相聚。”

尾声

谛听闻言,自是千恩万谢,比起让古翎在他体内受苦,还要冒着随时被拆穿、遭遇灭顶之灾的危险,做个灯神已是最好的结局,何况还有一个尽管飘渺却未必实现不了的希望……

古氏尽管千不想万不愿,还是被强送去了奈何桥,孟婆许是在桥上等得不耐烦了,见她上去不管不顾便灌了汤水,然后送下桥去等候轮回。

见状我不禁伸了个懒腰,刚想长舒一口气,耳畔却传来孟婆疑惑的声音:“泉引,你说这人间会不会还有许多生魂在偷偷使用禁术白夜煞,所以这冥府入境的生魂才越来越少?”

我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孟婆一眼,低声道:“是又如何?却不知道那人间是不是也会有许多像谛听一样的灵兽存在……可以护佑这些可怜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