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贪狼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天寒岁末,冥府亦有除夕之说。
我站在黄泉畔呆望着酆都城派来的鬼使,他们正用九重天上神女送来的银河光装点奈何,一向沉闷的冥界顿时也有了生机,仿佛若干年前,我于瑶池畔看到的……
“啧啧,真是几百年来死得最惨的一缕生魂了。”白无常的声音将我从回忆拉回现实。
“头一次听说拘魂使可怜起生魂来了。”我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却见黑白无常押着一名男子生魂走到近前。
但见那男子一抬头,我不由愣住,有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幸而反应及时咽了回去,默了半晌才神色如常地赞道:“鼻耸如孤峰,眉眼有星河,虽然杀气重些,却是一缕馨芳善魂,看来冥府近来是又要入新官了。”
“姑姑可是得跟冥王殿下好生说说,给他个大官!”黑无常咧了咧嘴,看不出是是哭是笑地说道。
“为何?”我挑了挑眉毛,不解道。
“不然他也太惨了。”黑无常继续道,“这世间众生惨死的不胜枚举,却没有哪个像他死得这般憋屈。”
我听得云山雾里,不由皱起眉头,却听白无常忍不住插口解释道:“姑姑,这生魂原是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一生保家卫国,受人敬仰,如此大义忠魂投胎为人,就算不能寿终正寝,也该马革裹尸才配得上一身英雄骨,哪知他的妻子竟然勾结贼匪,将他杀死在贼窝里。”
“岂不哀哉?”黑无常见白无常说罢,不由感叹了一声。
我撇撇嘴,压住心底对这生魂的一丝怜悯,平淡无波地说道:“既已入冥府,前尘就一笔勾销了,是非恩怨待他灭了助魂灯面见冥王后,自有论断。”
黑白无常不敢反驳,垂首俯身连连称是。
却见那生魂始终不言不语,抬头挺胸地看着我,直到我取出助魂灯后,脸色方变了一变。
我勾唇轻笑一声,伸指点燃助魂灯,刚要用力吹灭,那生魂却忽然开了口。
“且慢。”生魂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难听,反倒有种历经沧桑后的内敛,和晏罹那种单纯的温润清越完全不一样,“这灯怕是吹不灭了。”
我看了他一眼,兀自朝着灯吹了口气,果然没有熄灭,遂道:“看你生得眉目如画,怎么竟也是个心眼糊涂的?这人世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难放下……终不过是虚妄一场。”
生魂不卑不亢地开口,“来的路上听闻助魂灯使可助生魂了却执念,不知灯使可否帮我?”
我看了看那越燃越烈的灯芯,撇嘴道:“这灯若不灭,你也过不去黄泉,清除执念原就是我的职责,不必客气。”
那生魂闻言,朝我抱了抱拳,随即不等我阻拦已深深拜了下去,“在下慕华年,西楚国威武将军,戎马半生,鲜有憾事,唯一无法释怀的便是爱妻的无情,为此,慕某死不瞑目。”
2
“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我一边隔空挥了挥衣袖,将慕华年扶了起来,一边再次举起望乡灯。
将军府,红灯高挂,一身吉服的男子矗立在门前,直到不远处一队喧嚣的送嫁人马晃晃悠悠地走来,他才露出抹浅笑,那笑一直映入眼底。
伴随着唱诺声,女子执着扇,半遮粉面缓缓下轿,她轻轻地向他走来,淡淡地笑,美得好似一个梦,引得男子不及她走到近前便已俯身而就。
威武将军慕华年,大败戎狄凯旋,同年迎娶了丞相千金赵无眠。
喜烛之侧,赵无眠垂眸浅笑问他:“将军可知无眠自幼并非长在相府,而是粗鄙的乡下?我父亲若不是看上将军累累战功,也不会接我回来联姻的。”
慕华年点了点头,“以后再不会让你——”
“将军——”无眠大声唤了一句,打断了他的话语,“将军可知道望云山?”
闻言,慕华年的眸色亮了亮,“嗯。”
“可记得望云山有个女子?”无眠继续问道。
慕华年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是紧张又像是激动,“是。”
“你可知道她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无眠眼中有泪缓缓流了出来。
慕华年垂下了眸子,“无眠,对不起。”
“为什么要那样做?”无眠握紧了拳头,瞪着他恨声问道。
“我……我身不由己……实在是情势所迫……”慕华年说着,突然伸手握住赵无眠的一对柔荑,“无眠,往后的日子我一定加倍对你好,你原谅我好吗?”
“怎么可能!”无眠竭力大吼一声,飞奔出去。
她一个人跑到后院无人的角落放声大哭起来,在其手中握着一块打磨精细的令牌,乌黑的表面用金漆刻着一个大大的“慕”字。
看到此处,慕华年惊讶地发出一声低呼,“那令牌为什么会在无眠的手中?”
说话间,灯中的场景已经转换数次,期间不过是些慕华年对其妻子温柔呵护,关怀备至的场景。赵无眠似乎极排斥慕华年的示好,整日闷闷不乐,为此他奇招百出,只为博得美人笑。
我活到如今的年岁,对于人间男子如何宠爱心上人的桥段,见了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其实心思手段大同小异,并无什么新鲜的东西,因而我亦懒怠多看,忍不住施法掠过……
“你的夫人对你并非无情。”我侧头睨了他一眼,“对于你们的相处我虽未细看,但是一个女人若非爱一个男人,她又怎么会流泪?你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她如此伤心?”
闻言,慕华年叹息一声,“那还要从她很小的时候说起,无眠因为是庶出所以自幼便被丞相夫人送去乡下将养……”
3
西楚国的望云山下有一户茅草屋,屋前坐着个女娃娃,她穿着粗布裙子,正捧着一碗白粥,不住地对着徐徐山风,搅啊搅……
不多时,她起身跑进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内,将白粥一点点喂给草席上躺着的半大少年,“吃,吃啊……吃了粥就有力气了……”
少年抿了抿唇畔的粥渍,睁开眼睛,看着女娃娃半晌,“是你救了我?”
闻言,女娃娃眯起眼睛道:“你可醒了,昨天你倒在草垛上,流了好多血……看顾我的婶娘卷了银钱跑了,所以我也没有钱给你请郎中,幸好你醒了。”
少年听言,皱了皱眉头道:“你一个人生活?”
女娃娃点点头,“我喜欢这里。”
少年没再说话,动了动身子牵扯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嘶……”
女娃娃慌忙拿了一把树叶子似的东西给他,“这个是止血的,我平日受伤就用它……是谁那么坏把你打伤?”
少年抿了抿好看的唇,“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哼!我告诉你,我爹可是西楚的丞相,我是丞相唯一的女儿,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让我爹将他抓了!”女娃娃叉腰说道。
“你爹是西楚丞相?”少年挑了挑眉,笑道,“丞相大小姐住在茅草屋里?”
似乎被戳破了心事,女娃娃忽然不再说话,吧嗒吧嗒流起眼泪来。见状,少年忙道:“刚还要替我出气,怎么自己又委屈起来了?”
到底是小孩子,听言,女娃娃哭得更凶起来,“娘亲死了,我爹也不要我了,大夫人……大夫人将我赶到这里,再也不让我回去了,呜呜……”
隔了许久,少年才恍然般苦笑着低喃,“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不受宠的庶出……”
“嗯?”女娃娃止了哭声,抬头看他,“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已换上满脸的笑意,“我说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我日后定要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
少年伤好下山后,仍旧时常来看她,他说他会一直陪着她,待到她及笄那一日,还要送一份大礼……
女娃娃掰着手指算日子,终于到了及笄那一日,尽管茅草屋寂冷空旷,只有她自己对着香案,但是却没有一点点难过,因为她知道少年很快就会来了。
可是,从日出等到日落,他都没有出现,女娃娃不甘心,燃尽的蜡烛被换上了新的,直到家里有所有的蜡烛都用尽了,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4
听慕华年讲到此处,我忍不住插口:“那你去了哪里?”
“我……我被父亲临时送去了边疆,因他们不舍得我嫡出的大哥前去冒险,便让我代他前去……害我连一个给无眠带口信的机会都没有……”慕华年眯起星眸轻声说道,似乎整个人都陷进了那段回忆当中。
“所以这就是她恨你的理由?”我皱起眉头,“便是恨你,也不至于弑夫吧?”
“不,杀我的人不是无眠。”慕华年反驳道。
我静静打量他许久,勾唇道:“你在护着她?弑夫在这冥府是重罪,你在怕……”
“我说的是事实。”慕华年直视着我,“真的不是无眠杀的我。”
我兀自难以相信他的话,摇了摇头,无奈道:“是与不是,望乡灯里自有分晓。”
灯中时空流转,昔日将军府里的场景已经不见,慕华年与赵无眠竟是一起出现在一栋寨子里,那寨子高阔宽大,四处都有手拿弯刀的人把守。
“这是……”我看向慕华年,等他解释。
“这是望云山上的山贼匪窝……”慕华年说道,似乎到现在他还没有完全将整件事情消化好,因而长眉紧紧锁在一起,“那一日无眠说要去山中进香,结果便一去不回,后来我便收到望云山上贼首的信件,说是将无眠抓了起来,令我一人前来赎人。”
慕华年被山脚处接引的山贼蒙住眼睛,送了上来,才要稍稍喘息一下,膝窝便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不得已单膝跪在地上。
“被俘也将腰板挺得如此直,莫不是还把自己当将军呢?”一个粗犷的男声发出冷笑,接着讥诮地说道。
四周跟着响起一片哄笑,慕华年心中起疑,忍不住开口询问:“我夫人现在何处?”
“夫人?哈哈,来,将他眼上的罩子取下来,也让大将军跟咱们兄弟见见面。”
慕华年只觉眼上一轻,下意识睁眼,却被刺目的火光晃得又赶紧闭了回去,待到再次睁开双眸的时候,面色已是一派平和。
“哈哈——”四周再次响起哄笑,“想不到传闻中沙场阎王竟是个粉面头子,哈哈……”
不知谁喊了一声,“琴先生和无眠小姐来了。”
慕华年循声望去,不由愣住,“无眠?你……”
赵无眠被几个手拿钢刀的贼匪簇拥着走来,紧跟在她身侧的则是个儒袍打扮的中年男子,但见其蓄着长须,手中握着一管长箫,大有话本子上时常提及的高山隐士之感。
赵无眠嘴唇嚅动半晌,却没来得及出声,慕华年突然单膝跪地摔将下来,“无眠你就这么恨我,竟是给我下毒?”说着他面露苦笑,“你若恨我,要杀我,何须大费周章?”
儒袍男子大笑一声,抢先道:“狗官,我们寨子虽说名义上落草为寇,但这么多年何曾干过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恶事?我们亦是有良田有买卖,偏生朝廷不肯放过,这是要官逼民反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休要再胡说八道,受死吧!”
说着,儒袍男子举起手中的长箫,那箫中原是带了机关,只见他用力按下机口,便有无数枚毒针飞了出去,那毒针闪耀着碧蓝色的冷辉,淬炼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慕华年说完,好久没有再出声,我怔愣地望着他许久,方喃喃道:“尊夫人若只是因为当年你不告而别,就……未免小题大做了,也难怪你心中执念难消……至于那寨子里的匪徒,八成是借刀杀人,可一个堂堂相府千金为何会和贼匪勾结一处?”
5
忽然有女子自我身后发出了几声轻咳,“姑姑对这黄泉的点缀可还满意?”
我猝然回头,却见身后立着一位柳眉细眼的清秀女子,愣了下才恍然记起这是冥府才上任不久的新官,专门负责节日祭祀等大典的司礼女官澄碧。
“有劳司礼大人了。”我颔首算是和她打了个招呼,正准备继续方才的话题,却被慕华年打断。
“澄碧?”慕华年惊异地望着姗姗而来的女子,“你……怎么在此处?”
“将军……”澄碧望着他,清秀的细眼微微泛红,但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淡淡福了福身子道,“当年澄碧蒙将军搭救,大恩一直不敢忘,不成想将军终是被澄碧连累了。”
我狐疑地望着二人,着实没想到这生魂竟还认得冥府新上任的女官,却见澄碧猝然转身跪在我的脚下,“姑姑,望乡灯所见不过是一面而已,可否听一听澄碧所说?”
我倒退半步,避开她的大礼,挑眉道:“你身为司礼女官,这黄泉的事怕是不该插手。”
“可是此事若与澄碧有关呢?”澄碧问道。
“你的助魂灯一吹即灭,前缘早已了结,任何阳间事都与你再无关系,难不成往后只要有和你相识的生魂入境,你都要管上一管?那还要我这灯使何用?”我一甩云袖别开头说道。
“姑姑有所不知,下官并非心有执念,而是为了了却因果。”澄碧抬起头一字字对我说道。
“什么因,又是什么果?”我抬了抬下巴,问道。
“一切的因皆是由我而起,而这果……却是害得他人阴阳永隔,生者痛,死者悲……”澄碧一双杨柳细眼水光粼粼,映在我的眸中,竟不期然地对那份悲悯感同身受起来。
我缓缓点头道:“……你既然还有未了因果,的确应该妥善处理,否则背负着业债也难修道,既是如此,你便说说看吧!”
听言,澄碧又一次想我磕了个头,说道,其实她也认识赵无眠……
听言,我与慕华年皆是一愣。
犹记得澄碧第一次见到赵无眠的时候,后者正坐在稻谷堆上哭鼻子。
澄碧看着嚎啕大哭的女孩忍不住捂了耳朵,实在想不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足的底气?
她足尖轻点跃上谷堆,将一块手帕递过去,“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姐姐去替你揍他!”
闻言,赵无眠一脸警惕地抬起头,待看清对方后竟是再次哭了起来。
“你爹娘呢?”澄碧像个小大人一般伸手抚了抚赵无眠的秀发,“别哭了,哭花了脸蛋,就不好看了哦!”
自幼缺乏亲情的赵无眠,第一次领略到温情,哪怕只是来自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她说:“从今而后我们便是姐妹,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澄碧与无眠的身份差异巨大,无眠尽管不受宠爱,却仍旧是官家小姐,而她却是不折不扣的贼匪。
匪窝就在一处叫做望云山的地方,那里山明水秀,阡陌纵横,尽管山脚下住着许多寻常百姓,相处的竟也算和睦,有劳抬举,还给了他们寨子一个雅号——义匪。
但是澄碧并不喜欢山寨里的生活,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至少可以过平静的日子……
她时常对无眠说,将来她当上寨主,定要为整个寨子的人寻一条光明之路,再不让他们做这些见不得人的营生。
因危澄碧大多时间还是混在山寨中,便央了寨子里一位琴师去教她弹琴。她说,“女孩子嘛,就要温婉端庄,琴棋书画,万万不能像我一样,这一生都毁了。”
无眠年纪虽小却懂得,那个从初见便像护雏的母鸡般呵护着自己的女子,实际上是把其向往的一切都给了自己。
她们的未来注定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路,但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她们都会为了彼此做任何事,对方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对方的忧伤就是自己的忧伤,而她赵无眠会为澄碧去过所有她向往而不得的生活。
6
说到这里的时候,澄碧忽然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很淡,却让她只算清秀的面容顿时明艳起来,“我以为我这一生所有憧憬的快乐都要寄托在无眠的身上了,譬如成亲、生子,像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一样,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庭……然而,慕华年的出现成了我生命中的意外,却是那样的美好。”
那一年澄碧刚满十七岁,老寨主便亟不可待地将寨主之位传给了她,随即一病不起,不过三个多月就撒手西去了。
澄碧亲自扶灵送父亲回祖籍下葬,来回整整用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赵无眠料到新丧在身的她这次回来定会郁郁寡欢,早早便想好了要如何安慰。
哪知澄碧出现的时候,尽管双目仍挂着痛失至亲的哀伤,但是那眸子深处分明却带了一抹令人无法言明的娇羞,那娇羞像是蕴含魔力,撑起了少女脆弱不堪的心。
在赵无眠的追问下,澄碧才含羞带怯地说出真相,原来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正与朝廷打仗的敌国散兵,因为是扶灵回乡,所以她并未带多少人马,一时间对方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危急时刻,一个娥冠高束的少年如神兵般从天而降,不过寥寥数招竟是将一干敌军杀得片甲不留。
赵无眠见她粉面含羞,提及那位少年更是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加注上去,遂娇笑连连,“这世间竟有如此少年英武又风流倜傥的男子?姐姐就没问问这位恩公高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下救命之恩?”
澄碧听言,脸色红得越发厉害,终还是因着羞赧没有说出那个男人就是力战戎狄的威武将军慕华年。
澄碧害了相思病,爱上了英雄救美的大将军,然而,莫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单是身份上的差异,他们也永远无法在一起。
但是她想就算无法相守,她亦愿意为他做一些事的。
7
我听得有些疲累,索性坐在一方矮石上,却听澄碧叹息一声,“那一日我原是带了寨子里的兄弟要去劫一辆镖车,很早便收到消息,说其是戎狄在我朝安排的探子,一直靠经商隐藏身份,所以我想劫了他们交给朝廷,说不定能帮一帮慕将军……岂料,我们赶到的时候,已有人先我们一步和镖队动起手来,领头的正是慕将军……”
见状,澄碧赶忙吩咐手下上去帮忙,自己也奋力地向慕华年靠近着。
便在此时,忽然从另一侧的林子里连珠似的射出数支羽箭,纷纷射中山寨的兄弟,澄碧大惊失色,正欲朝着箭矢方向冲去,却见又一支长箭射来,正对着慕华年……
也许给她再多些时间,为了寨子里的兄弟,大概她还会犹豫一下,可是那一刻没有任何时间让澄碧考虑,几乎是本能地飞扑着挡在了慕华年的身前。
长箭斜斜穿透了澄碧的胸骨,慕华年只微微查看了一下,便看出箭头带了剧毒,扫了一眼四周,竟是再无一人站立着,“你撑住,我去帮你找解药。”说罢,他便腾身朝着方才箭矢来源处掠去。
看着逐渐远去消失的背影,澄碧觉得自己好累好累,但是已经答应了慕华年,要等他,要撑住,所以她努力地抬起困倦沉重的眼皮,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了哭腔出现在耳畔,“姐姐……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澄碧转过头看过去,努力地勾了勾唇角,“以后照顾好自己,不要……不要哭鼻子,姐姐再也不能帮你教训坏人了……”
澄碧用力地将手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取下来,交给赵无眠,“这是寨主的信物,替我给他们谋一个正经的出路……”
赵无眠几乎快要哭晕过去,她握着澄碧的手大声问道:“姐姐,是……是谁害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为你报仇!”
澄碧最后抬了抬手臂,将赵无眠的眼泪擦下,摇头道:“小的时候,我常听爹爹喝醉了的时候念一首诗,照无眠,不应有恨……你娘一定很爱你,才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吧?她不希望你心中有恨,姐姐也不希望。”
8
“姑姑英明睿智,想必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症结所在了。”澄碧说道。
听言,我的脑海飞速旋转,忍不住道,“你说的可是那个儒袍打扮的男人?”
“他是寨中的一名琴师,我因自幼就不喜欢望云山,所以与他格外亲近,或许在我的眼里,他是唯一与山匪不一样的存在……我傻傻地将他引荐给无眠作师傅,以至于轻易就取得了那丫头的信任……”
澄碧点头说着,脸上萌出一层又悔又恨的神色,“他……他得知我对将军有情,便怀恨在心,几次三番劝说与我,我只当他担心寨子前途,并未多想,哪知他竟动了杀心,却没想到我会为了救将军而不顾生死。”
“我懂了……”我一拍手掌,说道,“那琴师定是事后对无眠说,是慕华年为了扫平山寨故意黄雀在后,将你杀死,而当日……慕华年不小心将随身令牌掉落,正好又被无眠捡到,她便认为是他杀人后慌乱留下的证据……只可怜那赵无眠好不容易等来了幼时的恋人,结果却因为所谓的仇怨不得不抑制住感情……原来那琴师喜欢你,难怪他这么想要杀了慕华年……”
“啊,无眠……”慕华年忽然惊呼一声,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抿唇道,“放心,冥府并未有赵无眠的生魂入境,她还好好活着……”说着,我伸指朝着助魂灯念了一声咒诀,那灯焰再次高涨,里边呈现的则是慕华年死后的情景。
“不……”望着慕华年的尸体,赵无眠慌乱地想要冲过去,却被那儒袍男子拦住,“你放开我——”
“你忘了他杀了前当家,你要做什么?”儒袍男子问道。
“我的确那么认为过,可是和他相处久了,却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澄碧和我说过,她根本没有告诉慕华年自己的身份,他有什么理由杀澄碧?”赵无眠挣脱无望,忽然转头冷冷地望着儒袍男子说道。
闻言,儒袍男子发出一阵古怪笑意,“你既然不杀他,又把他诓来作甚?莫不是你们夫妻一心,想要对付我们!”
“澄碧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能有一个光明的出路,再不用背着贼匪的名号,在刀刃上舔血……他是唯一能帮你们的人,尽管他或许和澄碧的死有关,但我相信他绝不是个卑鄙的人,我只是想要他亲眼看一看望云寨,要他知道这些人并非无药可救,他们可以投军也可以效国……”
赵无眠说着,望向四周,眼中的泪强忍在眼眶中,“你们难道就不想换一种方式活着?”忽然她再次看向儒袍男子,“还是说你……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儒袍男子没有说话,身旁所有山寨里的弟兄却一个个倒了下去,和慕华年一样渐渐闭上了双眼。
“你……”赵无眠紧紧拉着慕华年冰冷的手掌,短暂的震惊过后,浮现的是无法抑制的愤恨,“果真是你,我竟没能早点认清……”
“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你得活着,慕华年不是喜欢你吗?我便也要他尝尝和爱人阴阳永隔的滋味……”儒袍男子说着,拿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澄碧,我来找你了……”
我盯着灯中的情景,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些人被杀死后为何不见生魂出窍?”仿佛他们死去的身躯里并无魂魄一般。
闻言,黑白无常也是一脸疑惑,“是啊,而且我们除了慕华年,并未再收到任何拘魂令……”
忽见那些尸体上突然出现一团团的黑气,满满地扩散着,彼此相融连成一片……
我皱起眉头,“这黑气……似乎同幽冥鬼蜮里的雾瘴一样……他们的生魂居然被这瘴气给吞噬了。”
那瘴气缓缓飘向半空中,大有一点点散开融入周遭的势头,我大惊不已,“这瘴气若是散于人间,被凡人吸入体内,便会吞其生魂,使之在三界彻底消失……这……”
就在这时,助魂灯内传来一声凤鸣,紧接着便有只玄色麟羽的巨凤忽然出现,它张开长长的尖喙,一口将瘴气吞入腹中。
我死死盯着那巨凤,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9
“姑姑,下官……有一事相求。”澄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摊了摊手,僵笑着道:“我除了能帮过往生魂了却下执念,实在没什么本事,司礼大人可是求错人了?”
闻言,澄碧想也不想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瞒姑姑,下官乃是受人指点,此事非姑姑莫属……想当年姑姑还在九重天的时候——”
我皱着眉微微侧开身子,打断道:“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若能帮我自当尽力,其他的就不必提了。”
澄碧跪我论辈分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一向不大喜欢旁人拿九重天说事,好像我躲到黄泉都躲不开那段过往似的。
澄碧想来多少也打听过我的脾性,十分从善如流,“下官恳请姑姑送其还阳……”
“什么?”我扬了声调发出一声惊问,“生魂入境便是寿尽,强行送其还阳乃为逆天,你可知会有什么代价?”
“知道……”澄碧垂下眼帘苦笑一声道,“逆天还阳者,必以魂祭……下官愿以自己的魂魄为祭。”
天地轮回,必严守平衡,多年前我也曾冒险送一女子还阳,其代价便是那个求我的人将在华山之下永世不得超生……对于此,我一向讳莫如深。
我终是忍不住冷下脸来,语含不耐地问道:“这生魂已是寿尽,念他魂带馨芳,可跳脱轮回,坐享官禄,难道不比留在人间受生老病死之苦要强?”
澄碧垂头默了半晌,方低声对我言道:“姑姑早已历经万难,修得神阶,如今在这黄泉坐享官禄,却不知姑姑心中可欢喜?”
尽管她的声音不大,却还是能令周围人听得清楚,白无常呵斥道:“司礼女官,你胡说什么?”
我摆了摆手,并没有发怒,倒不是脾气好,只是澄碧的话让我无力反驳,的确,我虽早已跳脱轮回,是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是我欢喜吗?
黄泉一时陷入无比的安静,再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我的反应。
“要你来求我的那人,是冥王?”我忽然问道。
澄碧一怔,红着脸垂下了头,我忍不住哼笑一声,“罢了,我做的逆天之事,也不多这一件……更无需你献祭生魂,只免去你冥府官职,重新轮回去吧!”
听言,澄碧俯身叩谢,不等她开口,我叹道:“你虽然生性豁达通透,没有执念,却有前缘,我便再做个人情,令你投胎作慕家的女儿可好?”说罢,不待澄碧回答便挥起云袖,将她卷起送到了奈何桥上。
10
慕华年被我施法送回了阳间,来黄泉多年,我恍然发现所有不遵天规冥律的事情,似乎都有冥王的授意,这实在无法用巧合来形容了。
这一段公案暂时告一段落,尽管并无生魂了却执念,我却第一次觉得执念并非尽是要不得的……
众人散去,我方看见一人站在彼岸花丛畔,正自对着我拈花而笑,紫气浩然,不是冥王晏罹是谁?
我默了默,方道:“父神开辟鸿蒙之初,曾孕育两只神鸟,名为凤、凰。凰者为苍生之母,尊享后位,受人间苍生膜拜;凤者修天地之灵,敛万物之气,幻成人身……”
晏罹俊美的容颜一点点收了笑意,“然后呢?”
“坐拥酆都,掌三界冥律,惩无间恶鬼。”我一字字说道,双眸紧紧锁在他的脸上,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哪知晏罹听言不过莞尔,“何以见得?便是天君也不知道我的真身,阿泉从何处听来?”
我一怔,周身恍若遭遇雷击般,“我……”
方才的一段话,仿佛深埋在记忆深处很久很久,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然而从何得知,我却说不上来……我依旧盯着晏罹,“你只需告诉我,是还是不是,就够了。”
我以为他会摇头否认,哪知却见他鬓发微垂,几不可察地对我颔首道:“没错,当年我未曾化作人形的时候,你我还曾见过呢……想必你早已忘了。”
晏罹的声音有些飘忽,深远无波的眸瞳里像是含了无尽的苦涩和落寞,却也只是短短一瞬,便消散了。
“你吞了那些黑气,对你的仙体会不会有很大损害?”我有些担心地问道,“而且那些吞噬魂魄的黑气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天君有事瞒着我?”
晏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温雅的唇边有如水的浅笑一点点散开,“你无视冥律,未收献祭之魂就送慕华年还阳,代其担下了逆天之罪,莫要说是因为助魂灯使一时慈悲……难道阿泉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被他看穿心思,我一时哑然,顺带着也忘了追问之前的事情,耳畔却继续传来他轻喃低语:“贪狼星主战乱,转世下界定有重要任务,你怕是第一眼见到慕华年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