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问渠哪得清如许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夜微凉,影婆娑,黄泉路上费思量。”有女子以极细的嗓音唱着一支从未听过的曲调,却似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一般。

我侧头望向声音的源头,却见雾霭茫茫,根本瞧不见半个人影,“黄泉路杳,生魂要走上三载,想来若要见到这曼声而歌者,还须等上一等了。”

闻言,正托腮坐在石头上摇头晃脑的猊儿刺棱一下跳到我面前,“娘子,你说我要是从这里迎着生魂走去,会如何?”

我瞪眼正色道:“胡闹,黄泉哪有回头路?”此时的猊儿身高比起之前长了不少,再穿上摩迦为他做的袍衫,若非言语仍旧如故,倒也像个七八岁的男童了,继而叮嘱道,“你万不可淘气知不知道?那黄泉路若是往回走,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猊儿挠了挠头,一脸的疑惑。

我叹了口气,望着雾瘴弥漫的前路,“阴阳交界,幽怨炽盛,逆行而入的话,弥漫在黄泉内的怨气便会将你吞噬掉……”

“吞噬掉?”猊儿反问道,“那会如何?”

“这……”我皱着眉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遂坦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因为从未有人这样做过……”

比起刑罚分明的十八层地狱,人们对充满未知的恐惧往往更加敬畏,譬如那条满布荆棘的黄泉路……

“咦?怎么没有,我就见冥王哥哥进去过……”猊儿说道。

我敲了猊儿的脑门一下,“胡说,我日日守在这里,晏罹若有如此行径,岂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那一日娘子去鬼蜮向迩弥母女讨要西去灯,不在此处……本来我在小憩,却于蒙眬中望见只玄毛大鸟一闪而过,只是我太困了,便又睡了过去。后来在东极的神庙看到凤族的画像,才知道那玄鸟就是凤……不知为何,脑海中似有人告诉我,酆都冥王真身便是凤……是不是这样啊,娘子?”猊儿说着说着,便忘记了初衷,只顾对晏罹的真身充满好奇。

我双眉紧蹙,脑海里疑云丛生,晏罹为何要不惜违背冥府禁令,逆行入黄泉?黄泉内利如刀割的幽怨之气对他没有伤害么?

“娘子?娘子?”猊儿伸出小手勾着我的裙带,软糯地唤道。

我一时心乱如麻,便也没了心思纠正称呼问题,只摸了摸他的头顶问道:“怎么了?”

猊儿一嘟嘴不无委屈地说:“娘子,你都不问问猊儿为何好端端回了东极,还去了神殿?”

“那……为何?”尽管我的口中敷衍着问了句,心中却并不真的关心,毕竟东极的事情又与黄泉何干?

猊儿显然不知我心中所想,听言立即眉飞色舞起来,“是这样的,猊儿的外祖家出了点事情,所以便跑来东极求爹爹帮忙,爹爹心疼娘亲,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思仍旧在晏罹逆入黄泉的事情上,耳畔继续传来猊儿的声音,“你怎么不问是什么事啊?算了,我告诉你吧……是西海出了大麻烦,所以外祖想要借爹爹的青华玉缶,因那宝贝一直在东极神殿供着,想要取出只有焚香祷告,开启殿门,所以我才不得不回去……嘿嘿,毕竟我同时也是东极未来的继承人嘛!”

2

听到青华玉缶四个字,我立时回过神来,担忧地说道:“那玉缶供在神殿,经年累月吸收三界灾疾病苦,这才让人间不至于灾祸连年,民不聊生,若是帝君将玉缶取走……那……”

“娘子不要担心,爹爹只是将玉缶分了一半给外祖……这样,神殿里还有西海龙宫就都有宝贝啦!”猊儿摇了摇尾巴,露出一脸得意,“这主意还是猊儿想出来的呢!”

“小殿下——小殿下——”不等我开口,黄泉入口处跑进来一个虾兵,匆匆向我行了一礼便扑在猊儿脚下,“小殿下不好了——”

猊儿一边摆手不让那虾兵靠近,一边道:“你别,别摸我,你的钳子太硬了……”

虾兵顾不得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径直道:“殿下,西海的玉缶不见了——龙王前去东极,结果被告知帝君带着公主去云游四海了,不得已这才来冥府寻小殿下……”

“寻我作甚……我还是个孩子,我又不知道怎么办……”猊儿撇着嘴,一脸要哭不哭的神色,“爹娘当真不要猊儿了……呜呜……”

见状,我清了清嗓子道:“猊儿也不知帝君伉俪的去向,你还是先回西海复命吧……等一下,西海出了什么事?”

闻言,虾兵顿了顿,这才答道:“不瞒姑姑,多年来因为东极神殿中供奉着青华玉缶,一直以来也算四海升平,却不知为何近年来西海频频遭灾,我族不断有人罹难,怨气丛生,导致西海海水迅速干涸,龙王这才不得已向帝君求救。”

“何以忽然如此?难道有人在暗中做了什么?”今日我的眉头似乎就没有舒展的时候,听言,不由得再次想起晏罹来,“不,不会是他……他可是这酆都的冥王啊……”

忽然黄泉路口处走来一缕女子生魂,但见其并不像以往那些新死之人,面露迷茫与恐惧,美丽的眸子深处反倒是蕴了一抹极淡的自嘲之色。

我挑了挑眉,待那生魂走近细细打量了一番,方道:“见过含恨难消的,也见过对红尘颇多眷恋的,还有执念尽去潇洒而来的……唯独没见过对自己满是讥诮轻视的,我见你魂色清雅、澄澈,并非大恶之人,却何以如此?”

女子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目光,继而淡淡道:“助魂灯使一向清冷,今日又何以多事?”

我哼笑一声,反问道:“方才听你于黄泉路上泣血长歌,匆忙一生宛如白驹过隙,不过须臾,又有何事要你费思量?”

女子垂下眼帘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却被我看到她微微勾起的唇角,依旧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讽意,心中不由暗暗惊异,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娘子平日见到生魂总是冷淡得紧,今日怎么和她如此多话?莫非……”猊儿打量着那女子,一脸狐疑道,“莫非她有什么不妥?”

我抿了抿唇,没有搭理猊儿,仍旧在等着那生魂开口。

3

不知过了几许,那女子生魂终于僵持不过,长叹一声说道:“天地初开木石无心,不知几何,这世间便有了众生有了万象,本以为能投身红尘便是我最大的幸运,到今日才发现这三界哪有什么真情?有心不如无心。”

猊儿听得不耐,挥了挥小手,“灯使面前休得胡言,放下执念快去奈何吧!”

我挥袖将猊儿隔开挡在身后,复向那女子道:“既如此你又来此做甚?”

生魂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然我该去何处?”

闻言,我再次挑了挑眉毛,低笑一声,“原来你并不知道……”

说话间,我鼻子微皱,似乎嗅到什么,遂抬起头望向不远处,“仍有生魂前来?”话音方落,便见又一缕幽魂缓缓走来。

两缕生魂才一相见便立即抱在一起,呜咽之声幽幽而起。

“姐姐——”先前而来的生魂最先开口,“姐姐你……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清如——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

我沉默地看着相拥而泣的二人,直到她们渐渐平静下来,方道:“今日我便破例不为你二人了去执念,你们尘缘未清,投胎不得。”

二人互看一眼,皆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猊儿被我挡住视线,只得拉扯着我的裙衫道:“娘子,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不理猊儿的撒娇,继续道:“你们可记得自己的来历?”

她们望着我的眼神越发迷茫起来,最先而来的生魂开口道:“我时而清明,时而恍惚,并不记得来历,只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天地间存在了很久很久,所以见到灯使的那一刻便熟悉至极。”

“那你记得什么?”我沉声问道。

“记得……记得那人间的一切……”

“哦?”

“是……”生魂顿了顿,在我以为她不会继续开口的时候,竟是又轻轻讲述了起来,“我叫清如,姐姐叫问渠,我们是一对双生姐妹。”

清如和问渠家境贫寒,出生不久便被嗜酒如命的父亲卖去了青楼,因是一对姐妹花,老鸨破天荒给了一个好价钱。

她们相貌如出一辙,但是气质上却天差地别,姐姐问渠从小刻苦努力,舞技高超,十二岁便成了京城闻名的清倌,因此老鸨越发看重,悉心栽培,练就了她通身的气派,竟是丝毫不输大家闺秀,甚至得到格外恩赦,不必接客。

可是清如便没有她姐姐这般幸运了,虽然拥有和姐姐一样的眉眼,但却是整个馆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她不会跳舞,更学不来其他姑娘的曲意逢迎,媚眼如丝。如果问渠是奇货可居,她便是无人问津了,甚至连多余的一丝目光都没有得到过。

4

在她们十四岁那年,馆里来了一位公子,尽管相貌不错,但是在这一众见惯了达官贵人的少女眼中,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然而老鸨却是格外的精心,那笑容几乎将一张俏脸挤成了包子。

那公子将所有没有挂牌接客的姑娘都唤了出来,逐个看了过去,最后将问渠还有清如挑了出来,付给了老鸨一大笔银子。

过了许久之后,清如才闹明白,那位公子是京城最大的歌舞教坊的老板,据说常年为皇帝物色美人,所以权势滔天。

他同姐妹二人第一次说话是在来到教坊的第二日午后,那一次清如依旧像是在青楼一般,毫无存在感。许多年后,她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刻,只觉得那人的眼光视线半分也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他用极随意的语调问她们:“可愿意学舞?学得好便可以荣华富贵,但是却要吃很多苦。”

问渠自是不怕的,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跳得很好,只是担忧地望向清如,口中却道:“公子……我妹妹她……”

“我在问你。”

问渠挣扎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待那公子走后,她慌忙拉过清如的手,安慰道:“清如不怕,有姐姐在,你若不愿,就不跳……姐姐绝不会让你受苦。”

清如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她的姐姐虽然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好胜,但却也是真的很爱自己。

教坊的嬷嬷总是一边对着问渠喜笑颜开地夸赞,一边拿着小鞭子抽打清如的屁股,她说:“古有飞燕合德,一对姐妹能歌善舞,把个大汉皇帝迷得七荤八素,怎么到了你们这,飞燕是有了,却无论如何都教不出一个赵合德呢?”

每每这个时候,问渠便会挡在清如的身前,好言劝道:“嬷嬷息怒,清如还小……我会教她的。”

嬷嬷慌忙收住鞭子,紧张地说道:“哎呦,我的祖奶奶你可别伤了皮肉,要是真伤了,云公子还不扒了我的皮?”

她口中的云公子……便是这里的老板——孟鹤云,一个做尽了奸佞之事,却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的人。

5

孟鹤云豢养歌姬,媚惑君心,经营暗娼,在京城建立了庞大而错综的地下关系网,而这些没有一件是属于有风骨的君子所为。

问渠说:“云公子是你我的老板,但不是亲人,清如你不可以太过信任,若要安然太平地过一辈子,便永远不要让他注意到你。”

彼时的清如听了含糊其辞地点着头,她清楚所有人对孟鹤云都是忌惮多过尊敬,而她却一点都不怕他……

孟鹤云的歌舞教坊每月都会举行一次大型的宴会,那一日教坊所有的女孩轮番起舞竞技,获得魁首的女子在这一个月里都将拥有与众不同的待遇,除了衣食住行,甚至可以有一日出去游玩的假期。

对于这些成日被关在教坊的女孩子来说,能够出门的诱惑简直比真金白银更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自从问渠到来后,魁首便再和其他人无缘。

对此,清如充满骄傲,也因为问渠的缘故,教坊上下已经彻底接受了她不会跳舞的事实,渐渐将她当作了普通的丫头对待,平日除了必上的课程外,其余时间都在厨房打下手,到了晚宴那一日,便理所当然地被派去端茶送水了。

问渠上场的时候,清如端着茶壶每到一桌,都要说一句:“那是我姐姐。”可是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人当回事,在那些看客的眼中,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他们在乎的只是银子花得值不值,那个能带给他们愉悦感的女子,今日是否还是那样令人血脉偾张。

清如望着高台上纤腰款摆的问渠,忍不住再次扯了扯嘴角,一回身险些将一张桌子撞翻。

“小心——”

熟悉的声音让她的心莫名漏了一拍,尚未看清对方,另一侧便传来嬉笑的话语:“鹤云,你果然是行家,先不说那问渠姑娘是何等的尤物,连个端茶递水的丫头都有这般长相,啧啧……方才找你讨要那问渠,你舍不得,这个丫头总不至于也舍不得吧?”

清如始终保持着高举茶壶的姿势,一动不敢动,仿佛稍微发出点动静,她便要和姐姐分开,然后独自一人陷入另一个未知的牢笼里。

她不怕吃苦,不怕残酷,但是她怕分离。

“这个啊……”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缓慢慵懒,带着让人心痒的漫不经心,“这个是我看上的,等到以后要做房里人的。”

清如感觉连呼吸都无法控制了,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该是有多红,孟鹤云——她和姐姐的老板,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后来,那张桌子上的公子们谈论了什么,清如再没有听到一个字,以至于那一天的比舞是谁拿了魁首,竟也全然不知……

6

最先发现清如改变的人是问渠,那个每日都守在一旁看自己练舞的妹妹,近来一到午后便不见了踪迹。

她知道,午后是云公子外出办事回来的时间,那一日,问渠借故引开嬷嬷,一路跟着清如竟是跟到了孟鹤云的书房门口。

少女含着娇羞,巧笑倩兮,便是举手投足也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情意,问渠惊得倒退了数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清如竟对孟鹤云动了心?

书房内的男子见到清如,从来都是眉眼含笑,只可惜那笑从未到达眼底,他不无爱怜地对她招着手,“来,帮我研墨。”望着清如粉扑扑的鹅蛋脸,孟云鹤忍不住抬手碰了碰,略带了轻浮。

事后,问渠将她拉至无人处低声责备,然而清如又哪里听得进去?

“世人都爱姐姐,一舞倾城,花团锦簇,多少豪绅一掷千金,可是,我一向都只是那个最默默无闻的,站在姐姐的背后,像极了影子……便是说一句我们是姐妹,都有人嘲笑不已。”清如低声开口,说出的话却让问渠哑然不已,“可是云公子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姐姐的舞姿而动心的男人,就算我什么都不会,就算我这么的不起眼,他依旧待我很好。”

问渠不知该如何解释,张了张口终还是不忍打碎清如脸上的笑意。

本朝女子以舞闻名,据说,前朝曾有位公主以一曲鼓上舞,直教前来朝贺的番邦使节看得呆了住,不惜以八座城池作为聘礼,替可汗求娶公主。

虽说,多年来再未出过一个会跳鼓上舞的女子,然而孟鹤云的教坊里,依旧囊括了天下所有最善舞的女子,而问渠则是其中翘楚。

随着问渠的声名越来越大,朝中的达官贵人也开始按捺不住,纷纷前来教坊向孟鹤云讨要,甚至为此不惜付出极高的代价,而孟鹤云却高抬轻放,半点态度未表已让所有人趋之若鹜,花尽心思地讨好。

彼时的问渠不无担忧地摸着清如的鬓发说道:“一介布衣却能在庙堂之间轻松应对,他看似只是为了敛财,实际怕是没这么简单……”

清如听言一把握住问渠的衣袖,“那姐姐会不会被……”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问渠却是领会得到那话里的意思,遂摇了摇头,“他不会轻易将我送出去的,云公子花费这么大的心血,又不惜每月一场比舞为我博得声名,岂会轻易将我送人?自是待价而沽,我是怕……公子会……”

“是啊……”清如抿了抿唇,“会退而求其次,拿我这个没什么用的人搪塞……”不知怎地,她便又想到很久之前那次晚宴之上,孟鹤云和友人之间的对话……心不由地沉了沉。

那一日,她照常来到书房,却没有露出惯有的笑容,感受到她的异常,孟鹤云放下手中的笔,弯了弯眼眸,“谁欺负本公子的小丫头了?”

闻言,清如不知怎的就红了眼圈,孟鹤云微微有些讶异,毫不避嫌地将她拉到近前,“怎么了?”

隔了良久,清如到底还是决定直说:“我听说京中有很多贵人向公子讨要姐姐……公子可会答应?”

孟鹤云轻笑一声,安抚似的拍了拍清如的手背,“原是为这个,不会……”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勾起清如的一缕发丝绕在指间,“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公子也不会这么对问渠的。”

清如虽被情迷,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孟鹤云的话她还是分得出真假的,也因此并未将脸上的担忧散去。

“怎么还不开心?”

“那……公子会不会将清如送人?”

话音一落,孟鹤云把玩她发丝的手指蓦地顿住,脸面上的笑容也有了几分不自然,张嘴却还是满带戏谑的语调,“那些贵人不乏翩翩佳公子,大不了本公子多给你备些嫁妆,且让其保证善待于你。”

这若是被教坊其他女孩子听到,定会万分感恩,像她们这样的出身,若想过安稳的日子这是唯一的出路,比留在这里……待到过些年,青春不在便连个普通丫头也不如了。

可是清如却一点都不感激,她矮下身子跪在孟鹤云的脚下,“公子,可不可以不要……”

孟鹤云没有动作,垂眸看着她淡淡问道:“为什么?”

“我……我不想离开教坊……”清如艰难地开口,及至最后两个字带着隐隐的颤抖,她知道其实自己想说的是,公子二字。

孟鹤云挑了挑眉,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轻柔却听不出情绪地问道:“真的是不想离开教坊?”

清如闭了闭眼,强忍着羞意道:“清如不想离开公子,公子说过要留我在身边的。”

“我?”孟鹤云并未露出惊讶,反而一笑道,“是,是本公子说的。”

孟鹤云没有再说什么,清如也不敢再问,只是自此之后,教坊内再听不到关于问渠的半点消息了。

7

自打清如向孟鹤云吐露心扉后,似乎他们二人并没有什么改变,只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以往清如要来书房伺候便来,不来也没什么,可是前几日她忽然生病,孟鹤云竟是请了郎中去看她。

待她痊愈后,发现一向畏热,哪怕数九寒冬也不点火炉的孟鹤云竟是在书房内架了一方小小的炭盆。

她进来的时候,孟鹤云正垂首望着一幅画,画中女子身段娇柔,衣裙华丽,精致非常,唯一奇怪的便是那画中人却没有画出五官。

正当清如忍不住想要发问的时候,他却头也不抬地开了口:“郎中说你体弱受不得寒凉,以后当心些。”

她要的并不多,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孟鹤云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偶尔能将眼光放在自己身上,便是赴汤蹈火,她也在所不惜。尽管对于孟鹤云的关怀,充满欣喜,但是那幅没有五官的美人图却成了她心中的疙瘩,然而她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掩藏起来,只作不见。

问渠总是一脸担忧……清如不能理解,一向疼爱自己的姐姐,为何每每提及孟鹤云,就会变得一脸严肃,那眼神似乎连看她都带了不满。

问渠的话像是藤蔓缠绕着清如,让陪在孟鹤云旁侧的她有种隐隐的不安,问渠说:“清如,答应姐姐永远不许跳舞。”

然而她还来不及理清这不安的缘故,便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击得她猝不及防。

问渠要入宫了。

“你答应了?”清如难以置信地看着问渠问道,“你说过我们要一直在一处的……”

问渠别开头,“我自小拼了命地努力,从不敢有一丝懈怠,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再不用做人下人,如今这便是机会。”

“所以,你违背了承诺,抛弃了我?”清如说罢,气冲冲地跑走了,全然不知身后女子早已泣不成声。

三日后,皇宫来接问渠的车马已到,盛装打扮后的女子站在台阶上同众人一一告别,以往同在一起学舞的女孩子,真心假意兼有地送上了各种吉利话,她都一一领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在各个角落寻找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直到宫人高声催促,问渠这才依依不舍地朝着车辇走去,忽然身后传来清如大声的呼喊:“姐姐——”

问渠回过身,欣喜不已的她刚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化成了一句叮咛:“好好照顾自己。”

望着远去的姐姐,清如的双目像是蒙了一层雾气,让人看不真切,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8

清如在问渠入宫后,也曾想过,大概这便是她未来一生要过的日子,站在孟鹤云的身后,为他端一杯茶,添一件衣,不远不近,却又能日日常相见……

只可惜,她想的终究只是她的想象,清如记得孟鹤云将她唤来的那一日,是个大雨天,窗外的枫树被雷电击打得东倒西歪,就如她此刻的心一般。

“圣上责令我三日内献出一名能跳鼓上舞的歌姬,否则便要将整个教坊夷为平地……”孟鹤云说这话的时候闭着眼,单薄的唇瓣呈现半透明的颜色,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而颓然。

“为什么……圣上会突然……”清如不解地问道,问渠入宫不过数月,如今又要甄选新人,莫不是姐姐出了什么事?

清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情的孟鹤云,那是一种接近灰败的面色,仿佛只要一个不小心,眼前之人便会支离破碎,烟消云散一般。

“这一次圣上要的是会跳鼓上舞的女子,因为番邦再次求亲,希望可以延续前朝的美谈……只是会跳鼓上舞的人极少,便是问渠也不会……圣上这才再次下旨……”

“如果你交不出舞姬,会……会怎么样?”

孟鹤云摇了摇头,艰涩而笑,“清如,你走吧……交不出会跳鼓上舞的人,教坊便再不是安稳的地方了。”

一向谈笑风生,对自己百般逗弄,时而温柔,时而戏谑的孟鹤云,怎么可以变成这般模样?那是她的公子啊,她暗暗发誓要永远守护的公子……

这教坊是他的心血,而他是她的心之所系。

“不会的!”清如这一刻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比不上眼前男子的性命重要,姐姐的叮咛也罢,自己的坚持也好,都不再重要,“我会跳,我会跳鼓上舞!”

孟鹤云愣住了,他望着一脸决绝的清如,神色明灭不定,“隐忍多年,你这般轻易地就放弃了,不会后悔吗?”

清如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本能地摇了摇头,“清如只愿公子岁岁安好,日日平安……”

她想,这样也好,以自己的身份又岂能与孟鹤云长相厮守?若得一生让他永铭于心,便足矣。

清如还是开心的,自己有能力救得心爱的男子,多好呀,真好……

只是如果在远嫁的前夜,清如没有遇到那个和孟鹤云画中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或许会一直地开心下去。

女子披着斗篷,满身的风霜,来到台阶前笑了笑,随即便拎着裙角飞奔上来,如一只欢快的小鸟扑进了孟鹤云的怀中,“云哥哥……”

清如的身形颤了颤,木讷地望着眼前的情景,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或者是情绪。

孟鹤云不自然地扫了一眼清如,终还是抬起手极其爱怜地抚了抚女子的秀发,“不是让你过了年再回来?”

“可是我想云哥哥了……从三年前开始,你便不许我跳鼓上舞,甚至不许我跳舞,还把我关在城外的庄子里,我……”女子嘟着嘴说道。

此刻的清如背着月光站在回廊上,大片的暗影让她的神色不明,“公子——”

孟鹤云不由撩起了眼皮,清如的声音平缓如水,“姐姐自幼争强好胜,最是不肯落于人后……我从小便善舞,但是每每先于姐姐受到妈妈的称赞,她便会伤心很久,起初只是为了让姐姐开心,所以我便不再认真跳舞,可是后来我渐渐开始依赖那种被保护的感觉,看着姐姐站在高台上闪闪发光,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

她说着,目光里的温柔渐渐散去,染了一抹凄楚,“可是姐姐那样的聪明,岂会不知……她没有拆穿我,甚至时常暗示我继续如此,我一直以为姐姐是真的好胜……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孟鹤云声音有些低,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只是那紧绷的神情却让人觉得他随时会动杀意一般。

清如朝他走了几步,脸上的笑更甚,“因为她想保护我……她早就看出你的用意,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番邦和亲之事,所以这才想要找一个能跳鼓上舞的女子来代替你的……心上人。”最后三个字,她说得犹如啼血,像是用尽了气力。

孟鹤云沉默半晌,终还是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愿,那便作罢……”

“云哥哥——”孟鹤云怀中的女子声音里带了惧怕,大大的水眸满是泪水,清如望着她,才注意到孟鹤云书房中的画像分明是照着眼前女子的形态所画,没有五官,大概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

“莫怕,有我在……”孟鹤云安抚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他们彼此相视而望,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而温柔,那一瞬让清如有种错觉,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忽然大笑出声,“公子处心积虑,为心上人筹谋算计,当真令人感动……”

孟鹤云没有说话,倒是怀中女子接了口:“云哥哥与我自幼一起长大,这份感情自是旁人比不得的……我们也知道这件事对你不公平,你若不肯,便算了……只是,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嫁给旁人的。”

清如转过身去,缓缓往后院走去,声音浅淡而讥诮,“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你俩常相见!”

9

听清如说到此处,问渠上前握住她的手,“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清如此刻早已泪流满面,“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给姐姐想要的一切,却原来姐姐才是那个保护我的人……”

“不……”问渠低下头,“那是我想要的,我喜欢权力,想做人上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初衷却变了,我想用自己的肩膀给我的妹妹一份安稳的生活……我怕,怕孟云鹤会伤害你……只是没想到……他看出我的心思,便想方设法将我送走了,我原是不肯答应,他便用你做威胁……清如,姐姐从没有忘记要和你永不分离的承诺。”

“我知道……可是,姐姐,我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问渠一怔,“什么?”

一直没有开口的我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们,“她的意思是尽管她最终还是为情所伤。”说着,我唤出怀中的望乡灯,“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灯中展现的正是京城的街头,红妆十里,十六人抬着的喜辇上,坐着凤冠霞帔的清如,但见她手中拿着团扇遮住半张粉面,长睫低垂望着街道上的人山人海。

忽然她自辇上站了起来,迎面而来的是今日的送亲队,打头的正是孟鹤云。

“公子——”她将团扇缓缓放了下来,一向不着脂粉的她今日画着极为精致的妆容,赫然乍现,竟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仿佛皇城内珍宝阁里的夜明珠一样耀眼。

孟鹤云眯了眯眼,“多谢。”

“公子当真只是利用清如么?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喜欢?”

孟鹤云没有回答,却见清如忽然扔掉手中的团扇,立在辇驾的边缘处,“公子,其实清如的舞跳得真的很好,以往我总是想自己的舞姿有朝一日只跳给公子一人看,而今怕是没有机会了。”

说着,便见她和着喜乐的节奏开始翩翩起舞,高阔的广袖临风鼓动,衬得清如纤细的身姿飘然欲飞,她的脸上褪去了惯有的娇羞和青涩,眉目时而清冷时而妩媚,她的动作连贯却随意,像是毫不用力,却又恰到好处。

时下的人们看的多是问渠那样精于技巧的舞姿,而清如却是意境取胜,看着她让人有种忘乎所以之感,在场的众人连同乐手也都看得忘记了演奏。

清如不住地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地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开始踉跄起来,继而猝然倒了下去……

有人高喊:“新娘中毒了——”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起来,不知何时,孟鹤云竟是跃上了车辇,他俯身望着似乎沉睡过去的少女,眼中的惊诧渐渐被雾气蒙住,“我以为这点喜欢无足轻重的。”他的唇凉薄孤绝,说出的话语也不带一丝温度,唯有一滴清泪带着淡淡的暖意顺着眼角落下,却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新娘因是在迎亲队伍中出的事,番邦无话可说,只得抬着清如的尸身离去,虽然两国为此十分不愉快,却也各退一步,并未挑起战端。

10

我望向清如的眼神中有不自觉的悲悯,孟鹤云也许真的在那一瞬间喜欢过她吧?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心动罢了……眼前的女子终究是芳心错付了。

“清如身死,问渠便紧随其后而来,是何缘故?”我望着她二人,轻声言道。

清如也看向问渠,“是啊,姐姐你……”

问渠一脸苦思,“我……我不知,那一日在宫中心神不宁,恍惚间如坠五云,再次醒来便已是身在黄泉了……”

“你二人既为双生子,命脉相连,气运相通,此生则彼生,反之亦然。”我伸手搭在猊儿的肩上,“前世已过,你们可曾想起自己的来处?”

却见二人仍旧一脸茫然,我轻笑一声,“果真是痴愚……算了也怪不得你们,要怪也要怪那东极帝君……”

“啊?娘子,这跟我爹有什么关系?”猊儿仰头望着我问道。

我用扇子敲了敲猊儿的头,“帝君将青华玉缶一分作二,那灵物因气数改变,法力衰退,便被瘴气所迷生了凡心,演化出情欲二者,投胎做了双生子,清如为情,问渠为欲。”

“啊?原来宝贝不是被偷了,而是自己跑了……”猊儿一脸惊讶地说道,“那她们现在这样……还怎么……怎么……”

“灵物被瘴气所迷,本该耽于红尘,然而她们皆能遵循本心,堪破情欲二关,一个至情,一个至性,这才在冥冥中被引来此处,历练圆满,也该——”我说着却对上清如眼中的不甘,心下顿时一痛,“灵物生情原是难得,若将你们就此化回原形也是不忍……猊儿你也算她们的半个主人,可否愿意许她们游戏红尘一世?”

“娘子说好便好。”猊儿点了点头,“只是那青华玉缶关系重大,只怕爹爹不肯让她们耽搁那么久……”

“她们已有灵识,只需从玉缶中分离便可……如此一来,她们……”我轻声解释道。

“她们就不再是玉缶的一部分了,可以拥有完整的魂魄!”猊儿笑了起来,“娘子,你从一开始就看出她们的真身了,所以早就算计好了……是不是?”

我干咳一声,没有回答,“帝君不知去了何处,你可寻得到?这宝物乃是他的,若要将灵识分离下来,怕还要其主人亲自动手……”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娘子你找天君帮忙也可以吧!他们是同门。”猊儿挠了挠头说道。

我眼神微暗,虽未开口,却已下定决心再不找他帮忙,想了想不由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菩萨何时闭关结束……”

我的话音方落,便听见远处传来谛听含笑的声音:“姑姑,可是又在念叨菩萨?”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回可是菩萨派你来的?”

“是了。”谛听站在不远处点了点头,“菩萨感知姑姑今日遇到棘手之事,特来让谛听带句话,姑姑慈悲之心,弘法无边,又何须求助他人?”

我一怔,“我?”

谛听再次点头,“是,姑姑为何不试试?”

“还请明示。”我不肯罢休,继续说道,心中却暗暗纳罕不已,地藏菩萨身居地狱深处,从不与他人往来,怎会有如此说法?

谛听摇了摇头,“姑姑,不相信菩萨?”言罢,不等我再开口,他便幻了真身腾云而去。

11

“娘子……既然菩萨说了,你便试试呗!”猊儿摊着小手建议道。

我犹豫了下,却终还是抵不过心底的不忍,既不知该如何施法,索性我便闭上双目暗暗默念,“愿问渠与清如灵识可以重生,青华玉缶重伫天地。”

“娘子——娘子——”不知过了多久,猊儿惊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默念之声。

我下意识睁开双眼,却见黄泉上空赫然出现一道白光,光中似有什么物事正不住地将黄泉上空弥漫的瘴气吸收进去……

待我想要进一步看清楚的时候,那物事却灵光一闪消失不见了,“这……”

被我遗忘在一旁的虾兵正伸手放在耳旁,做出倾听状,忽然欣喜大叫,“这是西海涨潮的声音,西海再次涨潮没有枯竭!没有枯竭!”

“娘子,你成功将玉缶合在了一起,而且法力似乎比起之前强大了许多,西海之劫终于化去了。”猊儿用手拉了拉我的手,“我爹说得果然没错,天地浩劫只有娘子才能化去。”

我正要说什么,耳畔传来清如的声音,“多谢姑姑,赐我姐妹重生之恩。”

听言,抬头果见她们二人并未随着玉缶消失,且魂魄俱全,气息芳香,我不由得露出了这一天难得的笑容,情不自禁竟是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果真是我佛慈悲。”

“娘子,你莫不是要出家吧?”猊儿惊诧地问道。

我一愣,随即莞尔,“有何不可?殊不知佛道是一家呢!”

“可是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那我怎么办?”

当着清如和问渠的面,我被猊儿说得有些尴尬,忍不住捏住他的鼻子,斥道:“小鬼,晏罹还没说什么,轮到你胡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只觉双颊一红,下意识望了过去,果见晏罹正含笑望着我。多日不见,眉眼依旧。

“你……”我咬了咬嘴唇才想开口,却想起猊儿之前说看到他逆入黄泉的事,心头一窒,便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淡淡打了一声招呼,“冥王殿下。”

晏罹抬起盛艳的凤眸盯着我许久,眼底的情绪百转,我看得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却见他云袖一甩,在紫气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哎,娘子,你们到底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猊儿歪头打量着我一脸愁苦的神情问道。

我无力地垂下眼帘,望着脚下的忘川河,没有说话,忽然那河水如同镜面般映出一道隐约的人影,我摇了摇头,将画面从脑海中击碎,“猊儿,你说孟鹤云爱过清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