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愿随月华流照君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说到小龙裔,似乎自我的西去灯中出来,便是三岁孩童的模样,一直没有变化,仿佛停止了生长一般。

望着不远处和孟婆嬉闹的猊儿,我不由地泛起一丝担忧,想那西海几万年间便也只得了这一个龙孙,若当真患了什么不足之症,岂非罪过?莫不是当年……那灯出了什么问题?

“我说小龙裔,你整日扒着泉引一口一个娘子,人家理都不理你,不若你到奈何桥上来陪我算了!”孟婆捏了捏猊儿小巧玲珑的鼻尖,一脸宠溺地说道。

猊儿胡乱拍开孟婆的手,警惕地扥了扥自记的肚兜,正色道:“胡闹!”

那神情,那语气竟不似他的年纪,听得孟婆一愣,随即爆发出一连串大笑,“你这小鬼……想那东极帝君如此清冷的性子,生的儿子却是这样古灵精怪,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

猊儿被她说得脸色又羞又窘,扭头甩着尾巴跑回到我的身畔,委屈道:“娘子——”

我头痛地扶住额角,“猊儿,说了多少次,莫要再唤我娘子,我……”着实论起辈分,他的外祖西海龙王幼年曾与我一同养在天君处,也算半个手足,因而他便是唤我一声姑奶奶也不为过……只是如今的我极不愿提及故人罢了。

思及故人二字,我撩起眼皮睨向不远处背风石旁托腮而坐的少女,心中默默算了下时辰,道:“沅芷过来吧,你的事今日想来终于要有个说法了。”

远处的人影听言,并未及时起身,她垂着脑袋兀自又沉吟了一会,这才朝我缓步挪了过来,只见其身量玲珑,肤白如雪,乍看之下似乎比孟婆还要显小……

“罂姬……哦,不,姑姑……我的事当真今日可以了结?”女子一开口,声音细弱蚊蝇,配上她双手不住交缠的动作,我不禁暗暗叹息,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如此胆弱。

“了结与否看的是缘法,我说了不算。”说着,我望了望仍旧空无一人的黄泉,“你骗人姻缘在先,欠下了情债惹得自己修行之路受阻,也是咎由自取。”

闻言,沅芷登时双眼通红,泫然欲泣地看着我,“你……你就帮帮我么……”

我叹了口气,“且看你的‘债主’如何说罢!”

沅芷却哪里肯依,急走两步拉住我的手臂,“罂姬,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不念昔日红尘历练之情,也要顾念下天君不是?好歹我也是天君的徒弟,你跟天君……”

“啪”的一声,我将沅芷的手甩了开,负袖立定道:“罂姬于我早如隔世,至于天君……我乃冥府鬼差,与他何干?”

沅芷闻言,神情一凝,旋即露出一抹难得的怒容来,指着我道:“罂姬,着实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念旧情之人,你……你对得住天君吗?”

2

闻言,我并未理会她的怒气,只淡淡道:“难得,你也会发脾气。”

屈指算来,距离我同沅芷第一次见面,少说也有近二十万年了……

犹记得彼时的我刚刚飞升上神,气数有亏,难得圆满,因而崇渊只得带我前往人间历练,好将仙运中匮乏的功德补全。

对此我是极为委屈的,时常拉着他的衣袍追问:“崇渊,崇渊,为何其他神仙飞升后,都不必来人间历练,偏我多此一劫?”

崇渊无论身处何地,永远都是一袭寡淡的素衣白袍,配上他乌黑如墨的长发,眯眼望去,便似那世间最名贵的水墨丹青,淡雅却又不失气韵。

“你生来便无情根,虽然修习起来比起旁人事半功倍,却也因此失了机缘,所以纵然修为再精湛,仙运也无法圆满……”崇渊抬手抚了抚我的额头,因为自小长在他的跟前,加之没有情根,他与我便少了些男女大防。后来我想,这大约也是最初的时候,他亲近于我的原因?

至少在这样一个我面前,自持克己的天君也可以放松一下。曾经我引以为傲,后来,却是觉得可笑,在崇渊眼中我大概根本算不得什么吧……没有情根,没有来历,更没有完整的魂魄,便如一个孱弱又可怜的小兽,被他收留,在他的羽翼下慢慢长大,哪怕长成最美好的样子,也终究只是他眼中的芸芸之一。

“那……你便给我种一条情根好了。”我歪着头任由他温凉的大手抚摸着我,带着隐隐的贪恋而不自知。

“情之一物苦之又苦,不尝也罢……”说这话的时候,崇渊的神情蕴了一层我看不懂的雾气,在我想要拨开迷雾看清他的心思之时,却又清明一片。

“那我要如何修得圆满?”我扒着他的衣襟不依不饶地问道。于我而言,面前的人不仅仅是神尊,是天君,更是我的至亲,与他亲近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崇渊不着痕迹地避开我的双手,淡淡回道:“你情劫有亏,便从功德上补全吧……”他的眼神总是有着让人看不透的深邃,让我每每对上便心跳如雷。

话音方落,便有七八个强盗打扮的大汉从树丛里窜了出来,围住我和崇渊叫嚣:“将身上的钱财拿出来,否则,爷爷让你们再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彼时的我虽然修为不浅,却对红尘事知之甚少,不由歪了歪头道:“他们可是要作恶?”

崇渊叹了口气,望向那一众强盗的眼神,带着隐隐的悲怜,“傻孩子,这世间的众生有百态万象,并非只有善恶。”

我刚要发问,却见路旁一阵飓风刮过,随即便有个娇小的身影挡在我和崇渊身前,一开口,声音竟是稚嫩如豆蔻少女,“大胆狂……狂徒!”

四周一片安静,直到少女被强盗手中明晃晃的大刀架住脖颈,我方知道这一阵飓风刮来的小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当我以迅雷不急眼耳之势将那些凶神恶煞之辈尽数撂倒,正准备将他们一起送去冥府的时候,崇渊和那少女一起大声阻止道:“不要!”

我望向脸上挂满不忍的二人,极为不甘地说道:“他们皆是恶人,留在世间只会让好人受害,不若送去冥府,还世间一个干净。”

崇渊摇了摇头,却未及开口,倒是让那少女抢了先,“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流民,因为朝廷增加税赋,又连年遭灾,被逼无奈这才干了打家劫舍的勾当,这位……这位上仙还请高抬贵手。”

我甩了甩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再继续出手,倒不是因为那少女的劝阻,而是我在崇渊的眼眸中看到了不忍,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尊,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会牵动着我的情绪。

拾香殿的小花神说我这是动了情,我笑了,没有情根怎么可能会动情?

3

山中的破庙内,少女怯生生地蹲在芦苇席上,任由我转着圈地打量,“你是仙胎?怎生堕落至此?居然修了近万年还是个妖仙!”

少女不语,垂头不安地扭动着手指,直到崇渊打断了我的盘问,“上古神兽白犀的后代竟然遗落在人间……”

“白犀?”我眨了眨眼,很难将眼前瑟缩不已的女子同神殿内威风凛凛的神兽联系到一起,“我才不信,你现出原形,我瞧瞧!”

闻言,少女受了惊吓般跌坐在地,被崇渊及时挡在身后,他沉着脸无奈道:“休要胡闹。”

我吐吐舌头,望向他的身后,却见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崇渊,不知为何心底便有股无名火往上窜,可刚举起手臂便被纯白的月华袍袖卷住,“罂姬。”

“仙君!”少女一开口已带了哽咽之声,“我……我……”

崇渊不再看我,转身俯视着少女,叹道:“你可愿拜我为师?”不待少女回答,他继续道:“白犀之后,不该流落红尘,你……随我回九重天吧!”

他望着少女的眼中满含着温柔与慈和,他的语气轻缓而认真,曾几何时,那是专属我一人的待遇,然而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崇渊似乎再不肯多与我亲近半分,甚至说话时总是带着无奈和闪躲,以及刻意的冷淡。

我也会追问他原因,然而崇渊却只是摸摸我的额头,用一种极轻松的语气道:“没什么……”随即收起之前失态的表情,再不显露一丝一毫。

这样的对比,像一根刺,悬在我的心尖上,隐隐的痛麻让人心生躁郁。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同崇渊发脾气,几乎没有等他们将对话进行完毕,便捏着咒诀飞了出去,任由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却竭力让自己头也不曾回一下。

所以我便也没有看到紧追着我背影的目光里,流出的浓浓心疼和不忍……

我一口气飞了足足三个时辰,直到华山脚下,方收起术法,呆呆坐在绿树掩映的山石间生气,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也正是那一日,我遇到了能随心念幻化形态的地妖锦瑟,一腔无名的怒火便撒在了他的身上,倒也歪打正着,反成了一桩功德。

犹记得我将他压在华山之下后,他曾用极其讥诮的声音问我道:“你因无情根,遂能堪破色相,将我囚于此处,却为何心魔炽盛,竟是动了情么?”

彼时我尚不能理解,既无情根又怎么会动情?

直到时隔十数万年后,我方恍然大悟,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情根,若要生根先要有情啊……

我因封印锦瑟而力竭倒地,半梦半醒间被什么人负在背上,只觉两耳虎虎生风,待要睁眼望去,却困倦得眼皮厚重,终还是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我看到崇渊沉着脸坐在榻前,见我望着他,原本铁青的面色稍稍缓和,却也没有跟我说话,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罂姬姐姐,师父要我将这个给你。”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却叫我浑身一凛。

“师父?崇渊……真的将你留下了?”我顾不得她手中的物事,起身抓住少女的手腕,透过她楚楚的眼神,我看到自己异常可怖的神情。

“我……我……罂姬姐姐……”

“谁是你姐姐!你走,马上离开,否则我便打得你魂飞魄散!”

“你做什么?”冷硬的语气里藏着熟悉的声线,崇渊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谁教你有如此狠毒的心思?沅芷已正式拜我为师,与你算是……算是一般,不许再吓她。”

4

在华山我没有流泪,刚刚睁眼看到崇渊的时候也没有,然而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起来,“我在华山九死一生的时候,你竟是在忙着收她为徒?”

我起身走向崇渊,手臂向后指着一方娇小的身影,“我和她是一般的?我在你身边整整九万年,却落得个和她是一般的?”

“众生于我而言皆是一般,你是,沅芷也是。”崇渊沉默良久,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在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挣扎,却来不及想通缘由,他的声音淡漠而疏离,听在我的耳中,便如冰刀刮骨般疼痛。

不知道为什么,我哭着哭着便笑了出来,“我与她一样?沅芷……你为她起名沅芷,你亲自为她起了名字……而我呢?”

“你的名字乃是地藏菩萨所赐。”崇渊打断我回道,“修道者切记清心,执着这些无用之事,不利修行。”

据说三界六道没有人不惧怕眼前这个白衣飘然、眉目慈和的男子,尽管他看上去是那样的人畜无害,但只要动一动手指,便能使江河倒流,天地变色,可惜我却怎么也怕不起来,甚至有种偏想惹得他不快的念头。

一想到沅芷日后也会同敖闰一起住在九重天上,一起同我守在崇渊身旁,我便不开心,非常地不开心。

我冲出破庙,仰天长啸起来,顿时乌云聚顶,电闪雷鸣。崇渊惊怒的声音从身后传出,“罂姬,快停下!”

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仙骨在一点点绷断,剧痛之下我险些栽倒在地,然而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让我生出无限欲望的力量,那力量沉郁而晦涩,却偏偏令我欲罢不能,它充斥着我的四肢百骸,赶走了原本萦绕在体内的清正仙气。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七情,看到了六欲,看到了红尘百态,爱恨情仇……

“罂姬,你这样做是会堕魔成妖的!”伴随着崇渊的话语,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几乎快要消弭的仙骨重新续接起来,充沛的清刚之气自头心灌顶而下,那些我尚未完全明了的情愫被迅速压了下去。

因为与锦瑟激战耗费了太多修为,导致我的仙根不稳,激动之下险些堕魔,崇渊以自身仙元之气渡我,总算有惊无险,只可惜我却并不感激。

“你不是有了沅芷,又来管我做什么?”我望着崇渊冷声问道,“堕魔成妖有什么不好?她若不是妖仙,你又怎么对她这般偏爱!”

此时的崇渊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他捂着口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闻言,闷声道:“你……”

沅芷却在这一刻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走到崇渊面前,依旧有点怯懦,但那目光中分明有着痴恋,看得我分外刺眼。

她微微福身,“师父,沅芷生来便在这红尘俗世修行,早已习惯了,而且先祖有训,白犀后辈,皆要以守护苍生为任,所以既然如此,那在这红尘修行也是修行啊,同时,沅芷也可多积累些功德……只求师父和罂姬姐姐不要再争吵了。”

崇渊看着沅芷叹了口气,复又瞪向我冷笑一声,“你可满意了?”

尽管有些羞赧和愧疚,但更多的却是舒了口气,我梗着脖子转身继续往外走,耳朵却竖得老高,只听崇渊放柔了声音对沅芷说道:“罂姬被为师惯坏了,但她并非……”

后边的话我没有再听到,崇渊发觉了我的偷听,竟然设下了结界,但是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心思管这许多,只知道在自己和沅芷的战争中,我赢了,赢得极为难堪。

以至于很多年后,我每每忆起这段过往,都暗恨自己的任性与妄为。于是渐渐地将所有情绪都收了起来,到了如今竟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无悲亦无喜……

5

“转眼间已过了二十万年,没想到你竟来了黄泉。”沅芷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前日我来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听她依旧一副要和我叙旧的模样,我强压了不耐,面色淡淡地回道:“万般境遇皆是造化,当年如此,如今也是,往事便不必再提了吧!”

见我这般说,沅芷皱了皱眉,终还是没有再说话,便在这时,牛头引着辆马车缓缓而来。

“我不明白,你既动了情,却又为何……”我皱着眉头打量沅芷,二十万年前的恩怨在我心里早已没了波澜,但却着实看不透她的行径,“你是白犀之后,又有天君的特赦,那凡子既有心与你缘定三生,你便许了又如何?何苦多此一举,跑到黄泉来劝他放下执念?凡人的三生不过须臾,你怕什么?”

“我……我不曾对他……我……一心只想修习。”沅芷吞吞吐吐地回道。

“既然如此,你又作甚多此一举……”我的话未说完,牛头已将马车停下,车帘晃动,一人缓步走下,待看清他的面容,后边的话语我却再也说不出了。

但见那生魂白衣素衫,眉眼如画,一举手一投足无不熟悉至极,正是十八万年来那抹让我想都不敢多想一分的身影,只是尽管神似,凭我的修为却能一眼看出,这并不是他……

沅芷拉着我的衣袖低声道:“罂……姑姑,你瞧,他是不是和师父一模一样?”

我闭了闭眼,“他不是他。”

“我……我只是见他生得与师父一般,亦是遇到了强盗……便忍不住出手相助,谁知他竟然……”沅芷低声说道。

我抬手打断了她的讲述,对着那生魂扬了扬下巴,“姓甚名谁,有何执念?”

原以为那生魂见到沅芷定会分外激动,哪知他却看也不看沅芷,反而死死盯着我,不顾牛头的阻拦便要冲到近前,“娘子!”

我皱眉侧开身子,“胡闹。”

生魂却不肯就此罢手,继续嚷道:“你我缘定三生,我却先你而去,没想到娘子如此情深意重,竟然在此与我相会……我……”

那张脸再配上这样一段话,令我着实意乱不已,遂用手中的扇子指着那生魂眉心,不耐道:“你且看清楚,我乃助魂灯使泉引,不是你的娘子!”

牛头用铁链拴住生魂的双肩,用力拉扯住,怒道:“你想魂飞魄散不成?敢对姑姑不敬?”

铁链刺骨的寒意总算令那生魂清醒了几分,他痴痴地盯着我的脸,“可是……可是你就是我的娘子啊……娘子你做了神仙么?”

我冷笑着转头看向沅芷,“这生魂连自己妻子都能记错,看来所谓的执念是你多虑了。”说着,便兀自取出助魂灯,燃起灯焰,“人死如灯灭,前缘尽勾销。”

随着我的气息吹过,那灯焰却安然无恙。

“当真有执念?”我感受到生魂始终徘徊在我身上的视线,迟疑道,“你……所执为何?”

“自然是娘子你!”生魂语气诚恳深情,却骇得我倒退数步。

“姑姑,灯……”牛头指了指我手中的望乡灯提醒道。这般情形若不理清前尘往事,怕是很难了局。

“嗯。”我会意颔首,这生魂看似神志不清,便索性不再多说,再次招出助魂灯,“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6

崎岖偏僻的山路上,白衣男子被一群强盗围在中间,那情形分外眼熟,却在这时,一名女子蒙着面纱忽然落在他的旁边。

少女身形灵动,隐隐带着妖仙之气,却只是用了粗浅的拳脚功夫,便将那一众悍匪打得落荒而逃。

待男子与少女一番寒暄过后,面纱被轻轻拿下,我不由瞪大了眼睛,惊道:“婴鸾?”随即顿了顿,续道,“不……这……”那灯中女子眉目间有几分同婴鸾相似,却又并非一模一样,“这……”

我回身狐疑地看着沅芷,“你……你为何不以真实面目示人?为何化作同婴鸾相似的面容?”

“姑姑,”不等将头埋得低低的沅芷回答,牛头已忍不住开了口,“这……这不是婴鸾,这是姑姑您啊……这大胆妖仙竟是幻化作了姑姑的模样兴风作浪,定要严惩才是!”

我一怔,自入黄泉十八万载,再不曾照过镜子,竟会忘了自己的模样,也难怪当日初见婴鸾的时候,我会觉得如此熟悉。

不过一瞬间,我便沉下脸来,厉声道:“大胆沅芷,你幻作我的模样,你——”

沅芷垂着头,许久方瑟瑟道:“姑姑恕罪……”说了四个字后,便再不开口。

灯中的情景仍在继续,我却没了心思观看,只瞥见那二人在人间似乎恩爱异常,恍惚看去一个如同崇渊,一个便像另一个自己,不由地想,若崇渊真是凡人,是不是也能与我一起活成这样的画面?

这样的想法几乎还未完全成型,便被我竭力击碎,随即甩开衣袖将望乡灯挥灭,我冷笑着逼向生魂,“你这执念我化不掉,因为根本不存在,你所谓的妻子不过是个妖仙幻化而成的,她连真实面目都不肯让你看到,你又何苦执着?”

那生魂似乎已经弄清了原委,转头看向沅芷,但也只是看了一瞬,便又一次望向我,“我的妻子可是那位仙子所变化的?”说着,他甚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可是我却觉得心中所爱仍旧是你,这……可算执念?”

我别开头,默不作声,这样的境况还是第一次遇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生魂见我不语,便抬步朝我走来,随着他的靠近,不知怎的,我忽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隐隐的气息,那气息若有似无,却熟悉至极……

我扬起手臂朝那生魂眉心挥下,手掌停在距离他半寸之处,果然一股清刚之气撞击在我的掌心。

“姑姑,”沅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这气息是师父的!”

我不理她的话头,屏住心神竭力将生魂体内的气息全部抽了出来,金光闪耀的清刚之气在我的掌心蜿蜒盘旋,如一条金龙般几欲破空而去。

“这……”沅芷一脸惊讶,“这是……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天君的部分七情……”我低声说道,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他竟然将自己的七情六欲斩去了。

“师父的七情怎么会在一个凡子的体内?”沅芷歪了歪头问道。

“天君乃是万物之主,身体发肤皆有灵性,他的七情大概是在离体后自行找了宿主吧……”我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心头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久久喘不过气来。

当年崇渊下凡历经情劫,若得圆满,自是无需这般做的,想必……那婴鸾并非他的情劫,他不得已才自断情根,摒弃了七情六欲,以全天数。

而自断情根的痛苦,相传是极为难捱的,这便是神佛一旦遇劫宁可下凡,也不会出此下策的原因了。

想到此处,我却又是一怔,以崇渊的性格,便是这般做也定不会任由自己的七情六欲落在凡子身上,而且还只是一部分,那剩下的又在何处?

7

正思量间,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子不知从哪里扑了过来,竟是一口将我掌心的气息全部吞入腹中,“猊儿!”

猊儿抚着肚子落在地上,一双大眼惺忪泛红,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那是什么啊娘子?金光闪耀,不知怎地一看到我便忍不住张口吞了进去……”

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忙伸手抚向猊儿的额头,暗暗施法感知,却并未发现异样,遂放下心来,“莫非那仙气只会令凡子生异,猊儿可有不适?”

猊儿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口暖呼呼的,甚是舒坦呢!”

说着,猊儿圆滚滚的小身子竟是发出极为耀眼的金光,进而那数年不曾变化的身形开始缓缓生长。待那金光渐渐消弭,再次望过去,原本三四岁模样的身量高出足足一头,却仍旧是个娃娃模样。

猊儿有些惋惜,“怎么不长了……我以为终于要变得和冥王哥哥一般了。”

微微讶异了一瞬,我长叹出声,“既是他不要的,被你吞了或许也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落在旁处不过徒增魔障,在你身上没想到却成了助力。”转眼又想起那生魂之事尚未了结,遂转头望去,只见其面色如常,眼神中已没有了对我的痴恋。我心念微动,尝试着再次燃起助魂灯,竟是一吹即灭。

见状,沅芷与我皆是大松了一口气……我瞥了一眼她,却没有说话,挥手令牛头将生魂送上奈何后,才回转身子看着她。

沅芷被我的目光所摄,情不自禁跪了下去,“姑姑……”我想这一刻她终于清楚地知道我真的不是罂姬了。

“我不是故意要化作姑姑的模样,只是望着那张同师父别无二致的面容便下意识地觉得那就是师父——而沅芷知道,在师父的心中……”沅芷犹豫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说道。

然而话未说完,我却挥袖止住了她后边的话头,“不必再说,生魂既已放下执念,我便功德圆满了,你也自行离去吧!”

沅芷听了,并没有离开,只是垂下头,过了许久方低低笑开,“沅芷一生胆弱,唯一勇敢的事情大概就是喜欢上师父,可是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师父的心中,早已刻下了另一个名字……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喜欢着……所以当我看到那个和师傅一模一样的凡子时,便偷偷地告诉自己,哪怕他根本不是师父,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让我有这样的一世回忆就够了。”

我几次想要打断,但是望着沅芷眼中迸现的哀戚,竟是张不开嘴。

只听她继续说道,“其实我是以本来面目见过他的,只是失败了……那一次他遇到强盗,我犹豫再三终还是幻化成了姑姑的模样。”说到此处,沅芷无声地低笑出来,“其实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和师父一模一样的凡人,心是不是也一样……岂料后边的故事却是我控制不了的,我也曾沉溺,也曾没骨气地想就这样也好……可是一世过后终还是清醒了过来……”

她说着朝远处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身道,“当年你误会了一件事,沅芷这个名字并非师父所赐,乃是我自己起的……我告诉师父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正在耗损仙元为你炼化培固修为的丹药,结果,呵呵,当年你清醒过来后,看都没看我递给你的丹药,又险些入魔,他不得不再次耗损自己来救你。

“你知不知道在结界中,师父的脸色有多难看,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堂堂天君抚着心口跪在地上的样子……”说到此处,沅芷再不看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朝着黄泉路口走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望着再无人影的黄泉路,我静默而立,面上的神情始终平淡如水,无喜亦无悲。

耳畔传来猊儿稚嫩的童音,“沅芷?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闻言,我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九重天上的那位天君了,如果沅芷知道后来他是如何对我的,便不会说出方才的言语了……而对于她未敢言说的思慕,崇渊又岂会看不出……所以这才是当年他同意沅芷自行离去的原因吧?克己如他,怎么会让这些纷乱的情愫扰了自己的清修?

“娘子……”猊儿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不甚在意地回道:“嗯?”

“为何那生魂初时心中满满都是对你的爱慕,但在你将那金光抽出后,却又消失得一干二净?”猊儿揉了揉眼,放低了声音,犹豫着说道,“还是因我睡得太过迷糊,所以看错了?”

我的心蓦地一顿,隔了许久,方淡淡开口道:“许是……你看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