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九重更寂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相传在人间有个极美的节日谓之“花朝”,正值仲春十五,晏罹说我与他定亲是八月,乃为月夕,故而婚日便选了二月,恰恰花朝月夕相得益彰。
闻言,我疑惑不已,“我与你在月夕之日订亲?”
尽管我们有了婚约,但却是因着瑶光要治我擅闯黄泉之罪方匆匆定下,可那一日并非月夕。
晏罹苦笑着摇了摇头,目色悠远而倦怠,“十八万年岁月脩忽,你连自己的模样都已记不得,又怎么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小事?”我的心弦微颤,一向意气风发同时兼具沉稳豁达的冥王殿下,竟会漏出如此脆弱的神情,不由得软了语气,“我……十八万年前……”
彼时我初到黄泉,崇渊便匆匆与瑶光订了婚,不仅大宴三界,众神同庆,连这黄泉也被九重天上的酒香所淹没。
于是,自以为情殇甚重的我,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睡在了黄泉畔的青石上,于朦胧惺忪间,魂游天外,竟是来到一座气势恢弘的城池前,借着酒兴我未及多想,任由自己信步走了进去。
但见城内到处林立着铜浇铁铸的建筑,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沙尘弥漫,不禁让人觉得这样的巍峨中透漏了一丝萧瑟,又或是荒芜……一种接近死亡的荒芜。
忽然去路被人挡住,我晃悠了两下站稳脚跟,才抬头便望进了两汪勾魂摄魄的眼眸,那眼眸极为漂亮,内眼带金钩,长睫忽闪间满是妖异魅惑……
我只觉得头越发的晕眩起来,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用力的打量着眼前之人,却见其发黑如墨,直顺地倾泻在肩头,直到与身上玄黑的锦袍融为一体,整个人不带矫饰却又贵气斐然。
不等我开口,他便率先说道:“罂姬你诳得我好苦,却不想竟是自己撞到酆都来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却被其勾魂夺魄的容貌所吸引,痴痴望着而不自知,耳中继续传来那人的话语声,“你要求我的都已做到,如今便只等你来兑现了。”
我笑着歪头几乎倚上他的肩膀,皱起鼻子嗅了嗅,随即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含糊道,“兑现什么?兑什么现?”
那人身形一僵,清明的眸子染了一层朦胧,极不自然地回道:“你与我曾立下赌约,若我能在三万年内修得上神,便嫁我为妻……”
闻言,我笑得越发起劲,“嗯!仙气充沛,连真身也隐得半点不剩,这样的修为,除了九重天君,怕是再无人能出你右……你可打得过崇渊?”
“崇渊?”男子皱了皱眉看着我,眼中氤氲的迷雾一点点散尽,“也许有一天可以试试。”
我思维迟钝得只顾对着他傻笑,望着那一身玄衣忽然扁了扁嘴说道:“你穿靛青会更好看吧?玄色太过阴霾,我看着便忍不住觉得伤心呢……”
“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难以压抑的挣扎。
“你为什么难过呢?”我伸着脖子打量他,旋即恍然的拍了拍额头,“是了,你要我与你成亲,好……那我们便借着天君的吉日也来定亲可好?”
2
“你一向不爱饮酒,仅有的两次却都让我撞见,不知道是不是缘分?”晏罹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脸色一赧,尴尬地咳了两声,心下却有种说不清的感慨,晏罹口中的第一次酒醉,因为崇渊的缘故我着实不记得了,可是第二次却是记得的,且那梦里的人并非是幻像,而是我真真实实地遇见了……
脑海不仅浮现起自己当年在那梦中轻佻的举动和言语,双颊便滚烫如火烧,饶是这十八万年我一直将那段过往当做自己一场寻常的梦境,甚至竭力的回避与酆都有关的任何事情,但那一幕每每想起,仍旧让我羞愤不已。
“只是我做的一场梦而已……喝醉了,不作数的。”我摆了摆手说道。
“可对我来说,哪一次都不是梦。”晏罹轻笑一声,“你可是真真切切拉着我在酆都一众鬼差魂使面前,立下的誓约,孟婆,黑白无常乃至牛头马面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怎么……”我有些沮丧,急道,“怎么从来没提过?”
“不提,不代表不记得,我只是在等……等你心甘情愿。”晏罹伸手勾起我鬓边的一缕碎发,“泉引,十八万年我可以等,如今依旧可以等,但是决不会娶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你。”晏罹难得的严肃,一字一句是我从未听过的冷硬。
然而心却柔软的一塌糊涂,只因我听得懂,他不会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我,却也不会是旁的人……
“娘子……你别只顾着和冥王哥哥说话,也不理一理猊儿,我都唤了你好半天了。”猊儿的声音带着委屈,我垂了眼却发现那一张稚嫩的小脸正开始渐渐长开,越发的清秀起来,只是与东极帝君盛艳的长相不同……
我皱了眉头,不知为何猊儿神态总是流露出同崇渊极为相似的瞬间,不禁让我联想到被他吞入腹中的部分情根,心中暗暗盘算,定要寻个时机想办法取出才是。
“娘子……哎,你就算不理我,那个九重天上的天后娘娘又来了,你总要理一理吧?”猊儿长叹一声说道,稚嫩的声音配上老成的语气,让人忍俊不禁。
我听言,脸色一寒,“天后何等尊贵,黄泉崎岖,实在不敢招待,夜叉何在?去——”
“娘子,她跪在外边,不像是是来闹事的。”猊儿咬着嘴唇打断我说道,一双大眼睛忽闪着好奇。
“跪着?”我看着猊儿半晌,轻嗤了一声,“你这小鬼好奇心重得很呢……”
“娘子——”猊儿期待地看着我,“我们……”
我无声的地勾了勾唇,没有说话,继而拉着他的手朝黄泉外走去,身后传来晏罹的声音,“阿泉,你……不可踏出黄泉。”他的声音带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让人几乎听不出本来的音调。
我没有回头,故作轻松地回道:“我不过带猊儿去看一眼而已。”口中说着脸上的笑意却随着步伐一点点消失殆尽。
我并非猊儿,自然也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只是我知道……依着瑶光的性子,既已纡尊降贵到如斯地步,一定是出了极为严重的大事。
3
犹记得上一次我来到黄泉外是去抓逃跑的婴鸾,来去匆匆,并未细瞧,如今站在这阴阳交汇,日月不明的所在,才赫然顿悟,原来生死并非开始与结束,而是回归。
回归最原始的混沌,就如这鬼门关前,无黑无白,无形亦无色,却任谁也不能说它不存在……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瑶光依旧是珠围翠绕,鲜亮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她跪在漫漫黄沙中,像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塑嵌在混沌的天地间,任由阴风席卷却岿然不动。
我松开猊儿的手,令他站在鬼门之内,自行走到瑶光面前,脸上没有半分卑躬之态,仿佛我受她这一跪并未逾矩。
瑶光虽跪在泥沙中,身躯却挺得笔直,见我走来方轻抬眼皮,露出一抹近乎于无的凄笑,“罂姬,泉引……助魂灯使,算我瑶光求你,看在这三界众生的份上,发发慈悲吧!”
我垂着眼帘无声地把玩着手中的团扇,隔了许久,方漫不经心地回问:“崇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瑶光终于彻底笑开,大松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天君在你心中自是不同的,而也只有你能救他……”
她说,崇渊自寒露之日起便陷入昏迷,四方帝君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唤醒他的元神,所以才不得不再次前来黄泉……
听言,我迎风扬了扬眉,“我若真是他的情劫,这数十万年定有许多机会化解,莫说不忍心,依照天君心怀天下的个性,如果牺牲一个微不足道的泉引,可泽被苍生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
“原来你是不信。”
瑶光哼笑一声,“是啊,他那么保护你,将这个秘密严守得密不透风,莫说你便是四方帝君都不知道,若非泻斛山贯通天地,这件事根本瞒不住我,想来连我也要被蒙鼓里。”
说着,瑶光自泥沙中站起身来,直视着我的双眼,“你以为我是因为对你的嫉妒或是私怨,才一而再地想要你性命?呵……我自出生便是命定的天后,这一点……天君和我一样心知肚明。”
“原本这也是最好的结合,泻斛山一脉弥补了九重天气数亏损的地方,整个三界也会因此受到裨益,只是万万没想到二十多万年前,他会从冥界带回来一个灵识尚未苏醒的女子。”
“从冥界?”我打断了她的叙述,反问道。
瑶光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他说,那女子会成为他的劫,所以请我去了她的情根,奈何彼时的我修行尚浅,炼化情根的时候不小心烧去了她半缕魂魄。”
闻言,我捂着心口倒退数步,七情六欲是仙家修道最大的掣肘,强行剔除的苦痛堪比地狱极刑,原来慈悲和残忍仅仅只有一线之隔。
原来,我并非生来便没有情根,也并非生来便魂魄不全。
“是吗?”我发出一声凄笑,“想来那段记忆也被天君抹了去……”
所以才有了这黄泉畔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的我,所以我才将二十多万年前醒来的那一眼,当作了初见。
九重瑶池畔,一袭白衣的崇渊眼带悲悯地望着被仙婢送来的少女,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若非那一身斑驳的伤痕,他定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凉润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少女的鼻尖、面颊,最终停在了眉心处,动作初始便引得一旁仙婢惊呼连连,“天君使不得,她灵识尚未开化,如今又失了残魂,为她耗损修为实在是……”
仙婢的话未说完,崇渊细长的目一凛,原本的慈和化作了责备,“众生性命于我皆是一般,莫说她已修得神识魂魄,便只是一缕灵识,我亦不会袖手旁观……何况……”
后边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却在心中暗叹一声,何况她会落得如此模样,皆是因为自己啊,若非她注定是自己的情劫,又何须被斩去情根?
4
少女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四周漆黑幽暗,隐隐一道光亮从厚重的垂幔间透过来,恰巧照在了榻前负手而立的身影之上。
“你是谁?”少女习惯性地扬了扬下巴,随即伸起懒腰,“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却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好累,好累……”
身影走上前来,沁凉的衣袖带起阵阵淡雅松香,宽厚纤长的掌心便按在了她的眼睑之上,“你是初得神识的仙灵,才修成人形,魂魄尚不完全,累的话便睡吧……”
少女闭着眼乖巧地任由他将自己按在榻上,“那你是谁……”
“我是……崇渊。”
“崇渊……崇渊……你叫崇渊,那我呢?我叫什么?”
“罂姬。罂粟的罂……”
千秋岁月容易过,很多年之后,罂姬才知道,这名字乃为菩萨所赐,罂者,至美至毒,不可沾染也……
原来,所谓的命格从那段未知的过去里,便已被人写好,原来,就算是神仙,也无法自己掌握命途。
收回思绪,我无奈地苦笑,“我的性命也好,命途也罢,乃至名字都不是我可以选择的,凡人尚可说是命运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
瑶光盯着我看了许久,美丽如宝石的眼睛里有沉甸甸的痛,“许是对自己的修为太过自信,认为斩断了你的情根后,你便再不会成为他的劫难,却忽略了他自己的心……”
这世间哪有什么是绝对的呢?可是悲天悯人的九重天君,面对因自己而落得魂魄残缺的罂姬,心中竟生出了无限的愧疚来。
罂姬虽然形似少女的模样,却是孩子的心性,白日贪玩调皮,闯祸不断,到了夜里又变得胆小怕黑,任由崇渊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到自己的赤灵宫,硬是蜷曲着身子窝在紫微大殿的一角廊檐下,冻得瑟瑟发抖。
崇渊三息打坐过后,望见仍旧缩在角落里身影,忍不住长叹一声走了过去。
罂姬见他走近,使劲地扣住门缘,惶惶不安的神色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喏喏道:“我不吵人的……”话音未落,便见那白衣神尊蓦地弯下身子,她大惊,“不要丢我出去——”
哪知崇渊却只是将她抱起来送至了内殿的矮榻上,“日后你便睡在此处吧!”
罂姬欣喜地点头如捣蒜,这里是天君处理三界琐事的后殿,平日会在此打坐休息,听他的意思便是默许了自己留在紫微帝宫了。
一晃便是数万年,整个三界都知道,九重天君的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且是一条美人尾,她伴他兼济苍生,他教她道法修行,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往事,所以即便相伴了再久的时光,离去的时候,也不会让人感到半分不舍……
这些原以为忘记的记忆在瑶光的提醒下,渐渐涌上了心头,那时候的我是将崇渊当做唯一的亲人看待的,整个偌大的九重天,我就只认识他,亦只愿亲近他,及至后来面对他绝情责备的时候,我也毫无所觉。
犹记得因我不肯遵他的命令搬入赤灵宫,而惹其大发雷霆,罚我跪在殿外反省的时候,我望着晨朝之上,车水马龙的一众神仙,竟觉得无比的仓惶与无措。
遂忍不住大笑,“崇渊啊崇渊,你不许我亲近与你,可你也不曾教会我如何同旁人亲近啊,瑶光尚有妹妹明霞,敖闰也有他的兄弟敖钦,而我……除了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话时至今日,每一个字仍旧让我心如针锥,可是稳坐大殿内的九重天君却岿然不动,一派道骨仙风,永远的宝相庄严。
5
瑶光伸手优雅地抚了抚自己光滑整洁的云鬓,虽见我呆呆出神,却并不知我心中所想,因而继续道,
“天君修为高深,将无欲无为之道修习得极为精湛,我几乎从未看到过那个始终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神尊失态,可是就在他发现你醉倒瑶池畔并探入梦境后,我看到了。”
我将视线挪到瑶光的脸上,“所以,那又如何呢?”
“如何?”瑶光低笑一声,“你终究还是成了他的劫难啊……”
“我没有情根,又怎么会成为崇渊的情劫?”我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闻言,瑶光的脸色渐渐凝住,一字一顿的说道:“是啊,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所谓的情根本就是斩不尽,去不掉的,呵呵……枉我泻斛山掌管七情六欲,却不知情之一物根本掌控不了。”
我合了合眼帘没有应和她的话,隔了会方道:“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瑶光上前一步青葱般的玉手蓦地抓住我的手腕,沉声急道:“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世上,本就是为了了却天君情劫的,可是他根本不忍心令你因他殒命,所以宁愿自断情根,消弭元神,然而我已经说了情根是斩不断的……”
“天君情劫难破,元神变得越来越虚弱,整个三界跟着陷入困局……还记得十八万年前夜魔带给人间的浩劫么?罂姬,你难道想看到那一幕重新上演么?”
我的手腕被她抓的生疼,却没有挣扎,苦笑道:“所以只有我死,才能破了他的劫,三界才能免于罹难么?”
说话间,黄泉内忽然蒸腾起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那团雾气颜色越来越厚重,最终竟是悬在半空形成一个隐约的人形,那人形依稀可以看到及腰的长发,和玲珑有致的身躯,姿态妩媚风流,竟是个女子的模样。
只听那人影发出银铃般的娇笑,“是啊,你死了,九重天君便会好起来了,整个三界就会风平浪静了,嘻嘻嘻……”
我本能的觉得那声音有古怪,却不知为何听了她话,竟似有种魔力让我不由自主的跟着点头,心底升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欢喜有哀伤,有愤怒也有开心……
迷雾蒙蒙的前路渐渐出现一条人影,靛青的锦袍,周身紫色缭绕,他望着我露出浅淡却撩人的微笑,“阿泉,过来……”
我歪了歪头,便抬步朝他走了过去……便在此时,耳畔忽然出现尖锐的风啸之声,似有什么人抓住我的衣袖向后扯去,“娘子——”
那声音被阴风吹得根本听不清,我甚为烦闷,一心只想快步走向正召唤我的晏罹,遂挥手将其推开。
身后传来一声“哎呦”,我本能的想要顿下脚步,却在前方有股力量牵扯着我根本停不下来,正自挣扎的时候,我看到晏罹向着我走了两步,“阿泉,快过来——”
我不由自主地朝他笑了出来,遂伸出手臂,“晏罹,你怎么在这?”
“滋啦——”的一声,晏罹的身形忽然变得扭曲起来,接着冒起了滚滚浓烟,竟是被大火燃了起来。
6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力量将我从迷雾中拉了出来,大梦初醒般望向周遭,这才发现面前哪里有什么晏罹,分明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熊熊烈火,那火焰赤红如莲,遇风不灭,只差半步我便要被那火吞噬掉了。
“红莲业火?”我皱眉退了半步,神仙一旦被业火烧到,哪怕只是零星,也会修为散尽,神形俱灭,因而方才我只要多走半步……后果便不堪设想。
身后传来一声极虚弱的呻吟声,我的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却见猊儿蜷曲着小小的身子倒在不远处,见我望来,他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娘子,别过去啊……”
我飞也似的扑向他,却在咫尺的地方停下了动作,“猊儿——”
猊儿小小的身子上布满了斑驳的火痕,细小如星河点点,我望着他竟是不敢去触碰,只听他虚弱的开口道:“娘子……猊儿怕是娶不了你了,你还是嫁给冥王哥哥吧……”
红莲业火留下的伤痕像藤蔓般蜿蜒向猊儿肌理的深处,且面积越来越大,眨眼间便覆盖了肉眼所能看到的全部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神仙的无力……
我怎么也无法接受,上一刻还一脸调皮拉着我到处跑的小龙裔,此刻竟会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而我却连触碰他满目疮痍的身体的勇气都没有。
猊儿再一次开口:“娘子,猊儿问过冥王哥哥喜欢一个人要做什么?他说,喜欢一个人便是要尽最大的能力免她愁苦,给她依靠,哪怕付出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流泪的冲动,准备说点什么,却还不曾找到语言,猊儿便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同以往在黄泉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于黄泉我早已见惯生死无常,可是这一次我却有了怨恨,为什么一点防备都没有,为什么会是猊儿?他还那么小啊……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黄泉上空积聚的雾状人影,抬手在自己的额前划下一道屏障,将她周身散发的瘴气阻隔在外,便在此时,瑶光带了颤抖的声音响起,“天地异数,地狱崩裂,这瘴气与地狱里的怨气相融,已经衍化成魔,三界即将大难临头。”
闻言,那雾状人影嬉笑道:“我在这黄泉等待了经年累月,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们瞧,我再不是一团无形无状的雾气,我也有了身形,有了灵识,只要那怨气再多些,我便可以化成实体同你们一般了,到那个时候,这三界就是我的了……”
说着,她在空中妖娆的旋转了一圈,“只是这怨气实在不够多……哼,真不明白九重天君何以定要人间安乐太平?风平浪静的世界最是无趣了,嗯……待我化些灾难送去人间,嘻嘻,岂不是就会有趣了。”
我望着自说自话的雾魔,心里却泛起一丝惊讶,惊讶于自己竟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毫不意外,无论是她的出现,还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似乎冥冥中我早已知晓一般。
我侧头望向瑶光,“可有办法?”
7
瑶光回给我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我苦笑一声,“莫不是仍旧是要我死才可?”
“怕是来不及了……”瑶光哀戚地看着不远处的猊儿,苦笑一声,“劫就是劫,堪不破的劫,又岂是我能左右的呢?”
“你们……说够了没有?”雾魔娇笑着伸出青葱玉指,朝着我点了点,“你瞧,那小娃娃为救你而死,你心中便没有半分愧疚吗?做着神仙的你难道良心不会痛吗?没错,就是我,我要杀你,所以害死了你的小娃娃,你恨不恨,怨不怨?”
听言,原被我用法力压制住的情绪渐渐再次充斥了心间,不知为何面对雾魔我的定力似乎比起瑶光差了许多,又或者说今日的我格外容易被心念控制。
我的脑海中有沉重而遥远的梵音响起,一声声一下下敲击着每一个神经,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只有最上方露出如豆的亮光,像一道指引,又像一道提醒。
有什么古老的已被尘封太久的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伴随着梵音佛语在我的脑海中穿梭徘徊,待到黑暗散去,我发现自己竟是早已泪流满面。
便在此时,雾魔大笑起来,“你想起来了吗?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不被这三界承认的灵识,他们从不将我们当回事。”
“而你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就是因为天数使然,地藏王算出若要化去三界危机,便要牺牲一个修为高深的上神……可是当年神位凋敝,人才寥寥,崇渊又怎么忍心?这才造了你出来……要你勤修苦练,好来对付我……我这个和你一般的灵识。”
“什么?”瑶光的声音带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你说什么?”
雾魔不理她的反问,继续道,“泉引,想想看,你虽是灵识,可如今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他们凭什么就不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生命看待?凭什么要你为了三界牺牲,其他的神仙为什么不?”
说着她伸手指向瑶光,“她——为什么不?为什么她喜欢九重天君,就可以做天后,而你就不行?”
听言,我发出一阵低低的冷笑,“是啊,为什么我就不行?因为我是他的情劫,注定是要被堪破的情劫……他逃不开的原来不是我,而是天数,但他又可以克制,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崇渊隐下我是他情劫的秘密,并非是护我,而是为了要我将性命用在化解三界危机之上,哪怕无休止地消耗着自己的元神,也再所不惜……
九重天上满朝的神仙,于他而言都是那样的重要,一个也不愿牺牲,比他这个三界之主还重要……这就是慈悲。
可是,我却是那个他最先想要舍弃的……他说,我于他而言,和众生一样,我一直引以为恨,而今才明白,原来我根本比不上这三界六道的众生。
雾魔朝我缓缓伸出手来,“来罢,泉引……我们才是一体的,来找我,我们在一起合二为一,从此互相取暖,互相安慰,互相帮助,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辱、伤害我们,快……过来……”
我听言,几乎毫不犹豫的便朝她走了过去,心中不禁在想,我若真的化身成魔,崇渊知道后可会有一丝悔恨?随即我自嘲地笑了出来,当然会了,他一向那么的悲悯,又怎么不会呢?
雾魔见我走近,展开双臂娇笑着说道:“欢迎你,泉引……”
我回给她一个微笑,也作势展开了双臂,就在和她即将相触的一瞬,袖中蓦地射出一道赤金光练,正中雾魔的心口处。
雾魔闷哼一声,身形散开成缕缕白烟,然而几乎只有一瞬,她便再次汇聚成了人形,“泉引——你诳我!”
我后退数步,自袖中取出助魂灯,淡淡道:“你说的都是事实,可惜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我和你不一样,我虽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却记得自己曾受梵音洗耳,秉承天君教化,心植善念,若我一人性命可换天地安泰,那又有何怨?”
8
雾魔听我说罢,瘴气组成的身形剧烈的波动起来,许久过后方道:“你……竟然没有怨?没有恨?不——不可能——”说着她俯下身子朝我探了过来,“真的没有?”
由于她的动作,我看到了在雾魔身后源源不断涌入她身体的怨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之所以击不散,助魂灯也化不去的原因是因为有黄泉为她输送能量……
就在此时,方才还形如湍流的怨气忽然少了许多,渐渐竟是消散了,仿佛黄泉内与地狱相通的裂缝被什么阻住了,以至于怨气一时间再无法涌出。
雾魔没有了补给,身形开始急剧的变淡,见状,我匆忙举起助魂灯,默念心咒,竭力的将她吸入灯中,就在最后一缕气息消散的瞬间,宝灯滋啦一声熄灭了,下一刻只觉眼前一黑,瘴气拢住了我的双目,于是再撑不下去,竟是睡了过去。
周遭烟雾缭绕,暖风徐徐带着熟悉的松柏香气,我飘飘忽忽地坐起身子,像是醒来又像是在梦中,一双眼却清澈无比,不禁四下望去,却见峰峦叠嶂,景色宜人,不正是久违多年的渡空山么?
我刚要站起来,便看到不远处石台上端坐的白衣身影,动作一顿便又坐了回去
“嫁衣可喜欢?”崇渊一开口却是说了句让我极为无措的话。
我别开头没有回答,沉了沉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崇渊垂着长睫,脸色比起我印象中要苍白许多,说起话来也有着明显的中气不足,“天数便是天数,神仙也逃不过……从当年我便知道这是一个死劫,所以才没有要你做无谓的牺牲。”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但却让我觉得无比的清冷,“我是你的情劫,因为你动了情,导致你元神受损,于是地狱大开,怨气横流,而我却又是阻止这一切的关键,偏偏不能死……所以你的情劫便无法堪破……当真是死劫啊!”
“是,只是我没有想到瑶光会自作主张……当年我下凡历劫失败后,曾到泻斛山要她助我斩断情根,哪知那情根被其偷偷藏进了猊儿的身体里,她以为这样便可让猊儿替我破了那情劫,却没想到终究还是应了天数……”崇渊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你说瑶光将你的情根藏到了猊儿身体里?呵……所以,若不是她,猊儿也就不会……天后娘娘当真对天君情深意重,这样的阴损招数都想得出?”
闻言,崇渊不食烟火的面容露出一抹苦笑,“瑶光深知以我的修为定可感知到自己情根去向,因而小心的拆去部分送入凡人体内,致使灵性削弱,加之我元神受损,这才没有及时发现……唉……”
说着,他长叹一声,“也因此才有了沅芷那一段公案,若非后来猊儿吞下了剩余部分,怕是到今日我还蒙在鼓里……只是后来我虽有所感,却因正处在昏迷当中,只得用意念尽量压制它在猊儿体内的波动,所以……小龙裔才会停止生长……”
9
听言,我想要问他猊儿是不是真的就这样不在了?可是忽然发不出半点声音,耳畔继续传来崇渊娓娓的说话声:“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清除灯瘴,渡空山今后便再不复存在……”
后边他似乎还说了什么,我却没来得及听清便醒了过来。
一睁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黄泉路畔,晏罹负手背对着我站在忘川河前,一向只穿靛青袍衣的他换回了玄色,我愣愣看了许久,险些没有认出……
“晏罹……猊儿他……”在黄泉外我没有落泪,渡空山上也没有,此刻看着晏罹的背影,却不知怎地只觉伤心委屈一起涌了出来,这一次我竟连想都没想过要用法术压制。
晏罹听到我的哭声,却没有回身,只轻声道:“你放心,猊儿被天君保护得很好,虽说受了不轻的伤,但是回到东极修养些年,自会复原的……只是……”
“被天君保护?”我一怔,他说被天君保护的很好?是什么意思?
晏罹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却没有回答,笑了笑道:“猊儿体内的情根尽数散去,他日后醒来不会再叫你娘子了。”
我勾了勾唇,“他没事就好。”尽管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有种怅然若失之感,脑海里不禁浮现起猊儿穿着肚兜,可怜兮兮地唤我“娘子”的模样。
再相见,怕是不会了。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却险些撞到晏罹的下巴,他冷冷的目光让我十分心虚,“我……我……”
原以为他要问渡空山的事,哪知却是出乎意料,“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离开黄泉么?”
我耸了耸肩,“意外,意外……”
“这次是你侥幸,若非雾魔没了怨气补给,你以为就凭你的助魂灯能收住她?真这么容易,天君何苦这般模样?”晏罹一字字说道。
我愣了愣,讶异道:“是你,是你……你是用什么办法阻断怨气的?”
晏罹别开凤眸,再次回避了我的问题,“以后你莫要再见瑶光,也不要相信他的话……你放心,三界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听言,我下意识道:“可崇渊他……”才一脱口我便对上晏罹有些发红的眸子,慌忙缩了缩脖子,心里暗叹一声,口中却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换回玄色的衣袍了?”
“没什么……”晏罹避重就轻地说道,不等我追问,便又道,“我想了想,婚期还是不要花朝那一日了。”
“嗯?”我疑惑的看向他。
“阿泉,我不是崇渊,所以也不是一个君子,不懂得慈悲舍己。”
晏罹俯身探向我,在他的眼中有着莫名的占有欲,让我有些陌生,却又忍不住红了脸,“我原想要等你心甘情愿,可现在不想再等了,而且是你说的,要嫁给我……所以,就算下一刻我魂飞魄散,也要先娶到你为我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