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晏罹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人间许久不曾有生魂前来,黄泉怨气空前繁盛起来,而萧瑟感比起之前越发地厚重,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泉引,我近来时常觉得三界古怪得紧,自打我来到奈何便没有过一连数日都不曾有生魂前来的时候,你要不要寻个夜叉去酆都问一问?”孟婆看着手握一册密函发呆的我,满脸不安地问道。
我回过神想了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某人一脸别扭的模样,遂甩了甩头道:“不去。”
“你……”孟婆被我噎得一怔,“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
“我家娘子才不会主动和冥王哥哥说话呢。”猊儿一边将忘川里的河水倒进岸边的黑沙中,堆成一个个小小的沙堡,一边说道,“他们在冷战。”
“猊儿,你胡说什么!”我皱眉斥责道。
“不是吗?我娘和我爹就这样的,不过我爹虽然看起来冷冰冰,其实可怕我娘了,通常不到半日就会去认错,冥王哥哥可就……啧啧,娘子你还是再也不要理他了,等我长大了,我娶你!”猊儿用他脏兮兮的小手拍了拍胸脯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习惯性地望了望天,“猊儿,你该回家了,或许东极帝君是时候要给你找个师傅了。”
“娘子,你不喜欢我了?”猊儿紧张地跑到我跟前,瞪着眼睛问道。
“哈,你的娘子何时喜欢过你?你这个小鬼——”孟婆冷笑一声说道,忽然语声一顿,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察觉到不对,我问道:“你怎么了——”只是话未说完,我便也怔住,弥漫着雾霭的黄泉路隐隐传出杂乱的异响,犹如鹤唳,连带着笼在地狱上空的瘴气也跟着波动不已。
“娘子……我……我怕……”猊儿小小的一团缩在了我的身后,浑身抖个不停。
我怔愣地望着远处,鼻端恍惚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不觉心下一沉,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中的密函,随即一把将猊儿拨开,“孟婆看好猊儿——”说着,便飞身逆行向黄泉深处而去。
“泉引你做什么?!”孟婆闪身下桥,一边接住猊儿,一边朝我大喊道,“三界定下铁律,任何人不可逆入黄泉!”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口中冷冷道:“既然有人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
我也曾怀疑是自己太过冲,如果能够重新选择,大概我便不会这般不理智了,那样,会不会所有的事情就都有了不同的结局呢?
2
瘴气乌压压地聚集在黄泉内,以往站在路口,我也曾凝目眺望,虽然早知雾霭浓重,却着实没想到竟已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我招出助魂灯,悬在肩头,用以驱散雾气,令我可以看清前方的物事。
暖橘色的灯焰在阴风的吹拂下,跳耀明灭,我的视线也跟着忽明忽暗,鹤唳之声随着我的深入越发清晰起来,不觉加快了脚步,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我定住身形,不觉将肩头的灯抬高,眯眼仔细打量着不远处的人,但见其被一圈淡紫色的光晕包裹着,然而靛蓝的锦袍上仍旧沾染了不少乌黑的瘴气,看上去犹如染了墨色的山水画,令人心痛不已。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凝重,他缓缓转过身来,随即苦笑着收起仙气,垂手与我遥遥相望着,在那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我读出了一丝艰涩。
“冥王殿下。”我不愿细细品读他的神情,点头打破了寂静。
晏罹垂了垂眼帘,“逆入黄泉,灯使逾矩了。”
听他如此疏离地开口,尽管早有准备,仍旧感到一阵心口发闷,“彼此彼此。”说着,我抬起手臂,想要将助魂灯的灯芯拨亮些,哪知却从袖口内掉出一样物事。
我惊讶地想要去捡,却被晏罹抢先一步,隔空用法术收了过去,“你——”
晏罹以食指顶着那方册子悠悠打着转,一双眼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瞧,“灯使何时同天后这般交好,还有书信往来?”
我脸色微变,生怕他去看那册子上的内容,惊慌无措之感瞬间蔓延了四肢百骸。
瑶光令仙使送来密函的时候,我惊奇了许久,实在是数十万年来,这位天后同我从未好生说过半句话,更遑论会给我写什么书信!
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打开密函,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则令我震惊不已的消息。
生魂减少,怨气丛生,作为助魂灯使又岂会无感?只是没料到这一次竟是连青华玉缶也无法遏制……本来我也有无数的怀疑,甚至同孟婆想到一处,打算前往酆都讨要对策,却在这当口从瑶光处得知了三界动荡的真正原因。
“还给我!”我上前一步,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晏罹将册子换了个方向丢过来,我慌忙接住,刚要松一口气,却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天地异数,三界失衡,孽根祸首,当问冥主。”
闻言,我有些气愤地瞪向他,“你用心眼偷看,你——”
晏罹冷笑一声,“即是孽根祸首,莫不成你还要我做君子不成?”
接连的状况让我一时失神,忘记设下结界,周遭的怨气便如洪水般将我围裹起来。起初尚不觉得如何,此时,随着情绪的波动,我发觉原本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某种怨愤和不甘,竟像藤蔓般蜿蜒而生,且有疯长之势,于是慌忙凝下心神克制住。
耳畔却继续传来晏罹的声音:“幽怨之气蒸腾,可魇人心魄,以致善恶相易,所以人间乱象丛生便是因为这瘴气……崇渊以为用弘法在幽冥鬼蜮设下结界,便可使怨气暂时压制住,却没想到真正的出入口在黄泉。三界动荡,怨气冲破地狱的禁锢,弥散于黄泉,肉体凡胎沾染后便会为恶,死后身形俱灭又会化作怨气……所以灾祸不断。”
3
晏罹的话语像是古老的魔咒,每发出一个字,我便觉得心底的那股气息就要波动一下,忍不住略带激动地反问:“为何会有这么多怨气?”
青华玉缶,幽冥鬼蜮……这一切仿佛归根结蒂都是为了消弭怨气,就连助魂灯、孟婆汤也一样,所谓的执念最终仍旧是要积弊成怨气。
“因为人心易变……善恶皆在一念之间,恶作善执念消,则紫气东来……”晏罹垂下眼帘,艰涩一笑,淡淡说道,“而善作恶……执念难除,则日月无光。”
我点了点头,“难怪西方佛祖也好,九重天君也罢,穷尽全部,便是想求得众生向善。”
隔了许久,也不见晏罹开口,直到我的目光和他对上,方听其略带讥诮地问道:“怎么?灯使难道还不将我绳之以法,送去九重天?”
我抿住双唇垂下眼帘,原以为他会解释或者辩驳,却没想到竟是承认了……的确,每每三界幽怨之气陡增的时候,无论是地狱或黄泉,都会有晏罹的身影,若说不是他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实在是说不过去……毕竟他曾以己身吞食幽怨之气,那气息若不能及时化去,喧宾夺主魇住他的心魄……那么……
想到此处,我再次抬眼望过去,却赫然发现晏罹唇畔的讥诮更深了几许,我的心便蓦地一痛,有些突兀得不知所措,只觉得他那样的神情让人莫名心疼。
“虽然巧合多了些,但我却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不,我是说堂堂酆都之主没有理由去做危害三界之事。”我清了清嗓子,“何况……那瑶光与我不睦已久,又怎么会好心提醒……八成只是想离间罢了……在这冥府我若一时冲动得罪了冥王,日子定不会好过。”
“崇渊受天地异数影响,法力流逝,越发虚弱,长此以往,九重天易主指日可待,而三界之中有能力与之比肩的怕是除了东极帝君,便也只剩下区区在下了。再而,我即为冥王,自然近水楼台,轻易便可令地狱怨气陡增……你又怎么能肯定我对紫微大殿上的宝座没有兴趣?”晏罹朝我缓步走来,语气渐渐露出咄咄逼人之感,“除了崇渊,何时我也有幸让你这般无条件地信任了?”
若非黄泉内瘴气阻碍着视线,想必晏罹定能看到我越发红艳的面颊,随着他的气息不断逼近,我竟忘记了思考他的问题,只觉得整颗心紧张得快要蹦出胸腔,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纵使我用术法也压抑不住。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思维也开始出现混乱,忍不住呓语般说道。
闻言,晏罹叹了口气,终是不再逼近,缓声道:“逆入黄泉,幽怨之气便会形成侵蚀之势,而它之所以可以令人生出恶念,便是因为它会压下人的理智,令最原始的欲念主导心智……”
我有些听不明白,刚要发问,却觉得额头传来一阵温凉的气息,随即昏聩的神思渐渐被理清,那些控制不住的绮思也荡然无存了。再次睁眼,晏罹俊美无俦的容颜依旧,我却没了任何波澜,是他……他用法力压住了我心底的欲念……
“那只是黄泉幽怨之气让你产生的幻象,”晏罹侧开头说道,“我还不屑……”
我垂着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三界无人敢逆入的黄泉内,我与晏罹相对而立,陷入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默,却又谁都不愿最先打破。
4
忽然,晏罹发出一声低笑,“你自掌助魂灯以来,度了无数生魂的执念,今日可也愿为我了一了执念?”
“不……”我下意识想要推脱,说到一半却又觉得实不该如此决绝,“我……一向只为生魂了却执念,神仙的话,怕是助魂灯难以……”
“无需助魂灯……亦无需你的法术……”晏罹柔声道,“这里雾气弥漫,你便权当在听一个故事,或是又做了一场梦吧。”
“又?”我皱了皱眉头,来不及再开口,便被他略带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我的故事还要从刚刚幻化人形说起,彼时的我资质极差,翎羽尚不能褪去完全,只是个法力低微、不谙世事的小仙……可是与我一般年岁的崇渊,却已是堂堂天君了。”
凤族一向以金凤为尊,因而通身玄色的晏罹并不受重视,一直到了七万岁仍旧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直到那一日族中长老带回来一个美丽的少女。
四季如春的凤栖山上,落英缤纷,才从父亲处受训结束的他默默地沿着小路行走,有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凤族的小殿下们个个毛色华丽,法力高强,偏生你浑身乌黑不说,都七万岁了,翎羽还没有褪干净,真真笑死人了。”
闻言,他愤怒地抬起头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对上族中长老寒沉沉的面容。在他身后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晏罹认识,是西海龙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龙王敖钦,而那少女却是个生脸,方才刻薄的话语想来便是出自她口。
敖钦见晏罹抬头,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丫头初具灵识,不谙世事,小殿下莫要见怪。”
晏罹下意识再次打量那少女,见她长发覆额,将巴掌大的小脸衬得越发小巧,乍看之下,只余那一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像两颗璀璨的宝石,润凉夺目。
少女发现他的视线不觉回看了过去,晏罹见状皱了皱眉,似乎对于她的目光十分厌嫌,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见状,少女扬了扬下巴,极不屑地冷哼一声,拉了拉敖钦的衣袖,“我们换个地方吧……”
敖钦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迭声道:“小祖宗你就消停会儿吧……没事你喝那么多酒作甚……如今成了这般模样,还想去哪儿?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可就回不去了。”
少女歪了歪头,“咯咯”娇笑起来,“你怎么这般胆小?”
敖钦不欲和她多说,转头朝凤族长老抱了抱拳,“那我就先将她托付给长老了,父王寿宴一过,我便来接她回九重天……”说着又想到什么,续道,“若是她……算了,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她都没什么事的,罢了……”
敖钦来去如风,交代完毕便急匆匆地腾云而去,留下三人站在凤栖山的半山腰上,各想各的心事。
那少女最先回过神来,伸手朝长老挥了挥,“老头子,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晏罹颇为诧异地看向她,凤族长老一向严肃铁面,便是九重天的仙使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这少女却是一副极为随意的模样,尽管他对其并无好感,却也忍不住为她担忧。
哪知长老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十分殷勤地走了过去,牵起少女的手,“走走走,小姑姑难得来一趟凤栖山,待我安排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带你好好游玩一番。”
说着,长老仰头发出一阵低鸣,不多时便有几个赤金长翼的凤族弟子自山顶飞来。耀目的翎羽携风而下,卷起地上的零碎花瓣,一时间粉金相融,宛若初夏傍晚天边闪着鎏金的赤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众弟子一落地纷纷幻作人形,齐刷刷的英武少年,便是九重天上也难有这般齐整的。少女忍不住捂着唇一个劲地笑,“这几位小殿下的确是……是钟灵毓秀,难得,难得……”说着,像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晏罹。
便是这简单的一眼,换来一众赤金少年意味深长的低笑,晏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双拳头被攥得咯吱作响。
5
“小姑姑,这厮乃为不祥之物,待我等将他赶走……”最为年长的金凤上前一步说道,转身便朝晏罹怒喝,“在这儿杵着作甚,还不快滚——”
少女听言非但没有避开,反而负手走了过去,绕着晏罹转了一圈,转头问道:“黑漆漆的羽毛的确不好看,只是如何不祥?”
“他一出生,便克死了凤族的王后,可见玄羽是不祥之物,他呀……早晚是要被凤族遗弃的!”另一个金凤大声说道,“小姑姑快离他远点,免得污了你的仙气。”
晏罹纤薄的唇被抿作一条白线,眼神带着隐忍的恼怒,然而到底没有作声。
凤族长老冷眼望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言论,过了许久,方道:“好了,不要再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小姑姑……这些孩子都极聪慧细致,便让他们陪你转转,顺便也可以保护你。”
少女听言点了点头,然而脚步却并没有挪动,直到长老用满怀疑问的眼神望过来,她方堪堪回手准确地指向早已躲到角落里的晏罹,“可是我想要他陪我。”
“什么?”长老一愣,“使不得啊,小姑姑,那厮十分不吉利,而且他没什么法力,若是小姑姑有什么闪失,我族可如何向西海还有天君交代啊?!”
少女甩了甩被微风吹乱的刘海,“我说了,我要他——陪我,不然我就立刻下山。”
听言,长老大惊失色,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姑姑切不可独自下山,这……好吧……”说着,他转头寒着脸对晏罹大声道,“你,好生照顾小姑姑,若是出半点差错,小心你的皮!”
少女得意地勾起唇角,本以为晏罹定会委屈地走过来,哪知他竟是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随即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下当真惹怒了少女,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挡在晏罹的面前哼道:“一个不祥之物,你凭什么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晏罹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直绕开继续前行,这一次少女却没有再出声。那匆匆的一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嘲讽与冰冷,原该让她怒不可遏,却莫名地生出淡淡的不忍,透过那双毫无善意的眸子,少女似乎读到了一丝名叫孤独的东西。
不过一瞬,她便再次恼了,气急败坏地指着几个金凤少年道:“把他给我抓回来!”
许是迫于九重天的压力,又或许是对那玄羽的憎恶,凤族长老竟然并未反对,少年们欢天喜地地领命而去,很快便押着灰头土脸的晏罹走了回来。
见状,原本一脸得意的少女不快地皱了皱眉,“你们打他了?”
不及众人回话,晏罹率先发出一声冷笑,打断了少女后边的话头,只见她也跟着哼了一声:“继续打!”
话音方落,凤族的少年们便等不及似的扑了过去,少女起初还仰着头作壁上观,过了一会儿她便默默转开了头,几番张嘴想要喊停,却因瞥见晏罹的眼神而作罢。
她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般又臭又硬,哪怕被按在泥尘里,还能露出那般不屑又讥诮的神色,仿佛真正被踩在尘埃里的不是自己一般。
莫名的狼狈感涌上少女的心头,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了过去,狠狠地朝着晏罹的头踹了两脚,“不要再打了!”说着,便逃也似的往山顶奔去。
6
那一日晏罹趴在泥土里,双手攥着凤栖山上坚硬的石块,哪怕被割得流血不止仍旧不肯松手。不知过了多久,四下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却一点也不想起来,甚至就想这么睡下去,若是神仙也能重新轮回,他愿意只做一个凡人,甚至是一只蝼蚁,只求莫要这满身玄羽便好……
头顶传来浅淡的呼吸声,他警惕地动了动脖子,长睫微扬,下一瞬便再次趴了回去。
“怎么不冷笑了?”少女的声音带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不安,“你继续犟啊!”
晏罹没有开口,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少女暗暗有些懊恼,原本不是想说这些的,却不知为何看到他那样的眼神便忍不住口出恶言,但转眼看他那一身的伤痕,心便软了不少,遂放低了声音道:“疼吗?”
依旧没有回话,少女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我……叫罂姬,你叫什么?”
晏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坐起身子,只是仍旧没有回话,少女到底骄纵惯了,见状便上前推了他一把,“我和你说话呢!”
被她按到了伤口,晏罹微微蹙了下眉头,“做什么?”
罂姬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尴尬地搓了搓双手,“我问你叫什么……”
听言,晏罹却噌的一下站起身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罂姬迭声的叫骂:“喂,你……你这丑八怪,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晏罹的确以为再也不会遇见罂姬,一个是九重天上地位尊崇的仙子,一个是凤栖山上人人喊打的异类,一个高贵如星辰,一个低贱如尘埃,他想,怕是等不到再次遇到,自己便已死在族人的手中了。
只是就算再过悲观,晏罹也没想到第一个想要他性命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凤王。
凤族的神殿外,晏罹被牢牢地绑在焦尾木上,凤王披着凛凛赤芒的金羽厌恶地俯视着他,仿佛那横陈在阶下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一般。
“畜生,你不仅害死生母,更令凤族蒙羞,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凤王似乎喝了不少酒,一向澄澈的细目变得浑浊不已,他用凤族处置罪人的圣剑指着晏罹,一字字满是狠戾,“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她不是拼死也要生下你么……不惜……不惜将我一人留在这三界之中,千秋万载,也要换得你的性命……好啊,我现在就送你去陪她。”
晏罹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月光下他的面容异常安详,仿佛只要圣剑刺下,这人生种种的苦痛与坎坷便就此结束了。他浑浑噩噩地活了七万年,早就活累了,他是无能的,充满耻辱却又异常漫长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圣剑是父神以精血浇筑而成的,锋利无比,随着凤王沉腕而下的动作,单单剑气已是让晏罹感到刺骨的疼痛,他不禁开始期待那最致命痛楚的到来。
不知等了多久,期待中的冷刃仍旧没有落下,晏罹不由睁开了眼,却见身前挡着一个娇小的身子。她左臂高抬,纤细的玉手握着凤王的剑身,有血珠一点点地滴落下来,顺着她莹白的藕臂落在晏罹的玄羽之上。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是晏罹却认得出,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凤族少年狠揍自己的罂姬。
7
几乎可以看到罂姬耳后隐隐凸起的青筋,他的父亲自恃神力,就算饮了酒想必这一剑下来也是不轻的,可眼前的人除了用尽力气地抵抗,竟是没有半点闪躲的意思。
他呆呆地望着那一只握着剑身的玉手,骨节分明,却又玉润晶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一日山脚下,他趴在泥土里,紧握石头的模样。
“闪开——”凤王酒醉,竟是失了神智,对于突然出现的女子完全没有任何忍让的意思,“这里是凤栖山,不是九重天,你若想随这畜生一起死,我便成全你——”
凤王将圣剑转了一个圈,拔了出来,再次挥来的时候却是冲着那娇小的身子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漫天的玄羽像是一把黑伞将少女的身子拢了住,凤王被那翎羽扫过额角,醉眼登时清明了起来,有些怔愣地退了半步,眼睁睁地看着晏罹抱着罂姬飞速地消失在眼前。
罂姬只顾惊呼了一声,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物事,待到重见天日,他们已来到了凤栖山的山脚之下。
晏罹的玄羽没有化去,迎着山风飞舞,配上他浸着寒冰的俊颜,反倒有种奇异的妖魅。若说那些金凤少年是夺目的宝石,那么他便是暗夜里的冷月,宝石可有无数,可是明月却是唯一。
“你看够了没有?”晏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没有了之前的讥诮。
罂姬回过神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左手已被他仔细地包扎起来,她望望晏罹,又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想起什么似的跳脚道:“你疯了?你不要命了?既然你能跑,为什么方才要坐以待毙,一副等死的模样?你知不知道圣剑之下,就是修为再高的神仙也会魂飞魄散,你活了七万年,连翎羽都还没褪干净,难道挨得住?”
闻言,晏罹哼了一声转开头,“和你有什么关系?”
罂姬提起一大口气,却在下一瞬尽数泄了出去,她垂着头低声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娘是难产而死……不怪你,你因为愧疚便自暴自弃么?生来玄羽也不是你的错,你何苦任由族人作践?”
晏罹嗤笑出声,“你这是在可怜我?”
“你因为不想让人觉得可怜,便刻意装出一副冷硬骄傲的模样,像个受了惊吓的刺猬般,不等别人靠近就亮出武器么?可是……最终受伤的仍旧是你,你又何苦?”罂姬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生气,继续说道,“我没有可怜你,我……”她想说,她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一般,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晏罹见她欲言又止,不由扯唇冷笑道:“不是可怜我,莫不是你喜欢我?”
罂姬听言脸色登时羞得通红,“呸,我怎么会喜欢一只——哼!”
见状,晏罹竟是笑了起来,从来不笑的人一旦露出笑容,往往会特别动人。罂姬只觉得这句话一点错没有,她的目光几乎是带着贪婪地望着眼前之人。
“罂姬——我记住你了。”晏罹抱臂看着她沉声说道,“不过我没有名字。”
“啊?”罂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那一日自己的问题,只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让她的心隐隐作痛,遂道,“那我送你一个名字可好?”
晏罹挑了挑眉毛,示意她说下去,“晏……罹,晏罹可好?海清河晏的晏,愿你日后可以成为一个能够化去这世间所有的罹难愁苦的神仙,不仅仅是自己的……”
“我?”晏罹的声音带了一丝好笑,“这世间的苦难与我何干?”
“只有懂得慈悲他人的人,才不会可怜。”罂姬说道,“你不是很怕别人可怜你么?”
“你觉得会有那一天么?”晏罹看着她一瞬不瞬地问道,“如果有,你会如何?”
罂姬被他看得有些羞赧,退了半步,“什么我会如何?”
“我若成为你口中那样的神仙,你便嫁给我,可好?”见她如此反应,晏罹朗声一笑,倚着树干半开玩笑地说道。
哪知罂姬却一脸认真地道:“好,那我们打个赌,三万年——”
“什么?”
“我给你三万年的时间,你若能修得神阶,褪去玄羽,成为兼济众生的神仙,我便嫁给你,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向天君请求,让你做那酆都之主,可好?”
“你口气倒不小,天君……会听你的?”
闻言,罂姬一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咦?我从九重天上来,可我怎么不记得我在九重天上的事情呢?对啊,天君为何会听我的?”
晏罹嗤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天君,九重天的……你是那敖钦带来的,又如此娇惯,八成是龙族的哪位小殿下吧?是不是太过淘气,敖钦不肯带你去赴宴,这才中途将你扣在凤栖山?”
罂姬抓了抓脑袋,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许是这样吧……我似乎只记得自己缠着敖钦,他被我扰得受不了,这才将我带到了此处。”
晏罹没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忽然拉起罂姬的左手,将一枚玄色翎羽编成的法戒戴在她的手上,“你送我一个名字,作为答谢,这个便送你,莫要忘了你我的赌约。”
“那你要是输了呢?”
“我不会输——这法戒乃是用我的凤尾所制,玄羽不似金凤那般,没什么大用处……不过戴着它可以解酒挡煞,权当个纪念吧。”晏罹的话未说完,只见罂姬原本俏生生的身影忽然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几乎是一瞬间,罂姬竟是凭空消失了,唯有那一枚玄色的法戒静静地躺在尘土之中,仿佛从来都没有被一个少女戴在手上过。
8
黄泉内的瘴气恰如其分地阻住了我与晏罹的视线,听他说到此处,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上的法戒,“你……你说的莫不是……”
晏罹没有理我,顾自道:“罂姬消失后,我寻到敖钦,他听言竟是大笑不已,任我如何追问都不肯说出她的下落……于是我重回凤栖山守着那个约定,开始闭关苦修,所幸许是上天垂怜,三万年竟让我真的修到了神阶,甚至修为高出我爹许多,于是,再也没有人诟病我的玄羽……只可惜,我做到这一切后,却依旧没有再见到罂姬……直到我接到天君册立我为冥王的法旨,第一次来到紫微大殿,终于又见到了她。”
其实晏罹是知道的,罂姬来自九重天,无论她是西海的小殿下还是瑶池的仙子,来到九重天都能够找到她,可是凤族是不能擅自登上九重天的,除非……受到天君的册封。
那一日,他是开心的,望着站在天君身侧的少女,他很想告诉她,你看只用了三万年,我不仅修到了神阶,甚至凭自己的本事成为了酆都之主,我们赌约里只剩下一个你了。
只可惜当他面对罂姬的时候,少女却对他仿佛不认识一般,笑道:“恭喜冥王殿下。”
我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晏罹,你在说什么?当年的紫微大殿的确是我们初次相见,我……”
晏罹的目光晶亮得吓人,哪怕浑浊的瘴气也遮掩不住一般,“你可记得你初具神识的时候,因为调皮,偷了天君准备送给地藏菩萨的一坛酒,结果醉在了瑶池畔……而你神识不稳,加上酒醉便离了魂,醉恹恹地跟着准备回西海的敖钦离开了九重天。”
“你……你是说当年我酒醉后,神识曾去了凤栖山?”我有些吃惊,却也不得不承认晏罹所说的确是事实,虽然酒醒后并不知道自己曾有过离魂的经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确偷喝了崇渊的一坛酒,然后整整昏睡了数日,后来为此,他大发雷霆,罚我在紫微大殿外的云霞下跪了数日。
朦胧中我似乎看到晏罹微微颔首,随后长叹一声,“与我而言,凤栖山下的赌约既是赌,也是约。那个徒手为我挡下圣剑的女子,既是须臾也是永生,可是无论我的心里有多少的刻骨铭心,哪怕终成了执念,于罂姬而言……”
“晏罹——”我一时语塞,那些遗失的过往此刻仿佛在他的眼眸中一一呈现,如斑斓的烟花盛开后,又一点点消散,却仍有余温萦绕。
晏罹并没有被我打断,顾自道:“呵,罂姬……不,是对你而言,不过是酒醉之后,在瑶池畔做的一场梦罢了。”
我垂下头,没有再说话,直到黄泉外传来声如洪钟的呼喊:“助魂灯使何在?天后驾到——”
晏罹与我对望一眼,一同折身而出。
才从雾瘴中脱身,我便对上瑶光讶异的神情,周遭皆是全副武装的天兵天将,一个个严阵以待,我忍不住嗤笑出声,“你引我逆入黄泉,大约以为可以为我收尸了?”
瑶光端庄的秀目在金碧辉煌的仪仗衬托下,威严而肃穆,听言,更是多了一抹凶光。她将视线逡巡开来,直到对上晏罹,方恍然道:“冥王徇私?身为酆都之主,应该知道擅入黄泉者应受五雷之刑,身形俱灭。”
9
晏罹负手上前几步,看向瑶光的眼神直接而坦然,酆都虽然位阶在九重天之下,然而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半分卑微,“天后忘记了,逆入黄泉一事是天君首肯的。”
“天君同意的只是冥王一人,为的是令你遏制瘴气,拯救苍生,但并不代表任何人都可以逆入黄泉……”瑶光垂眼睨着我,“助魂灯使违逆天规,理应重罚,雷公何在?”
“想不到一别十数万载,你倒是聪明了许多。”我对于她的话并未露出恐惧,反而笑着点了点头,“那密函寥寥数字,半句不曾提及黄泉之事,却算准了我自会追踪晏罹而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后也会演算人心了?”
瑶光瞪着我,脸上原本的得意在对峙中渐渐消退,待我回过神的时候,竟发现她不知何时设下了结界,周遭一下子静谧异常,只听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哀求:“罂姬,你必须死,就算为了天君……”
“理由呢?”听到“天君”二字,我不禁有些惊诧自己居然心无波澜,唯一的感觉便是淡淡的怅然,遂忍不住长吁了一口,仿佛这口气已经藏在心口处千千万万年之久。
“天君情劫缠身,导致天地异数,地狱动荡,为救苍生当年才不得不下红尘历劫。”说着,她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原以为向菩萨讨一个与你类似的影子便可代了那情劫,结果……却是渡劫失败,不得已他挥剑斩去了自己情根……虽然这样一来的确让三界平安了一段时光,可那终究是逆天之行,如今天地再次出现异数,而他整个人也变得虚弱不堪……根本已无法控制……”
我垂下眼帘,脸上并未露出惊讶,反而勾了勾唇角,“只要我死了,三界就可以平安了吗?”
瑶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砰”的一声,瑶光所设的结界被人冲破,一只小小的身子跃入我的怀中,“娘子——”
我尚未回答,便看到晏罹紧随其后贴在了我的身侧,却并未看我,“天后,泉引不能死。”
瑶光不理他的话头,只看着我道:“罂姬,难道你真要置天下于不顾吗?真的要天君走到应劫那一步吗?”
“天后恕罪,我已上禀九重天,助魂灯使即将成为冥王妃。”晏罹朗声打断瑶光,一字字清晰嘹亮,响彻黄泉,“同时,也将成为凤族的王妃,她的性命便是天君也拿不得。”
“你胡说——”瑶光脸色铁青,咬牙反驳,“天君不可能答应——”
“九重天君赐冥王晏罹秋泓霞衣一套,恭祝冥府喜添王妃。”金甲神君的声音自上空响起,话音刚落便见他托着一套流光溢彩的衣裙立在众人面前。
晏罹信手接过衣裙,抖开在我的身侧比了比,“传说秋泓霞衣美不胜收,乃是当年父神截取了四季交替之时的晚霞所制,穿上它可使花开四季,是难得的宝物,多谢天君美意。”
瑶光还要开口,金甲神君已拜倒在地,“天君请天后娘娘即刻回去,有要事相商。”
纵然她有一万个不情愿的理由,崇渊的话她却仍旧不敢违背,何况作为天君已给足了她的面子。
临走前,瑶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泉引,你会后悔的!”
10
猊儿望着晏罹手中的霞衣,满脸的不开心,“冥王哥哥你……你太过分了,你抢我的娘子……”
晏罹看了看我,低声道:“你莫要担心,天君虽有劫难,但他是天命所授的三界之主,绝不会轻易泯灭,至于黄泉和地狱的幽怨之气……我自有办法,凤族天生便有化罹难为祥瑞的能力……所以,你不需要牺牲自己。”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许久,终还是问道:“晏罹……你和崇渊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晏罹长睫微掩,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大约便是当年你酒醒后,天君用法力抹去了你酒醉后的记忆……九重天君也有私心。”
我明知事实并非是他所说的那样简单,但仍旧点了点头,强笑道:“好……虽然我不记得关于凤栖山上的事,但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记得。”
我以为晏罹听了定会开心,哪知他却别开头道:“你无须勉强,我方才只是权宜之计……毕竟擅入黄泉一事,总要对三界有个交代。”说着,他叹了口气,“日后,莫要再理会瑶光的任何话。”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若要知道真相,大概也只有瑶光才能告诉我。
“晏罹,我没有勉强。”然而当我看清他潋滟凤眸里蕴着的艰涩,便忍不住脱口说道。
晏罹望着我的目光像是审视,又像是探究,“或许我应该豁达一些,不管如何,与我而言这都是好事,可是,却总忍不住想要知道你所说有几分真心。”
“娘子……呜呜,你真的喜欢上冥王哥哥了?”猊儿忽然伤心地哭了起来,拉着我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
我被他说得羞赧不已,慌张否认:“你胡说什么……”
“我才没有……娘子的心中散去了迷雾,我能看得清了……呜呜……”
我被他说得语塞,无措地偷望晏罹,却见他也正向我看来,目光温柔,像是浓得化不开的香蜜,一点点浸润到我的心头。
我想过去的几十万年,无论是记住的还是忘却的,在这一刻才真正成为了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