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阿吉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娘子——”猊儿的声音像一缕清泉,灌入我闷闷的心田,乍然转身,却在下一瞬寒了脸。
对上我冰冷的视线,孟婆原本满是戏谑的小脸顿时僵了僵,“我看你一脸低落,才想逗逗你……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小龙裔不过就是失去了不属于他的情根,整个人还是安然无恙的……而且……而且……那一声声的娘子全是因为天君的缘故,你这么怀念……你……泉——泉引,你……你干什么?”
我朝她一步步靠近着,直到成功看到孟婆刷白的脸色后,方停在了距她半步远的地方,依旧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是耐人寻味,“你似乎很久都没有被灌孟婆汤了,究竟是彻底忘记了,还是尽数想起来了?”
孟婆脸色更白,蓦地转了身子,一边往奈何桥快步走去,一边讷讷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看你是疯了!”
她娇小的身子在阴风的吹拂下,如弱柳迎风,衬得岸边彼岸花越发盛艳起来,我不禁暗暗摇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许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又何苦定要说出来呢?不管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前世,终究也无法离开奈何不是吗……
奈何桥呵,这世间的迎来送往,皆是一场又一场的无可奈何,我是,孟婆何尝不是?
换言之,三界六道,天地人神谁又不是呢?
正如此时此刻跪在黄泉畔的黑衣少年一般,虽目清如水,却是心沉似石,纵有万般不耐,终还是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身上。
“黑无常,你年岁也不小了,怎地竟像个孩子?”我抚着额头淡淡开口,“天君与天后的家事,便是泻斛山都不敢过问,你这是为哪般?”
说起来着实令人唏嘘,崇渊因瑶光三番两次下黄泉,便以擅泄天机为由,将其关进了镇魔塔,据说天兵天将奉旨押送的那一日,整个九重天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大笑,所有仙官们都道,九重天后——疯了。
“就算她疯了,可还是尊贵的天后,是泻斛山唯一的继承人……天君——天君怎么可以将天后关入镇魔塔那样的地方?”黑无常尽管跪着,起伏的胸膛却昭示他对冥府、对九重天乃至对崇渊的不满。
我微眯着双眸向后直了直身子,抱臂打量黑无常许久,道,“据我所知,你与泻斛山从未有过关联,乃自轮回时被晏罹挑中作了拘魂使,这一作便是十数万载……牛头尚还到过九重天,而你……却是连南天门都不肯去,何以竟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瑶光擅闯镇魔塔?”
黑无常一改往日伏小做低的模样,面对我的质问竟是面不改色,“天有天规,冥有冥律,姑姑若要处置,范无救悉听尊便。”
我冷笑出声,“你倒真真和白无常是兄弟,口气一模一样,只是我又不是冥王,处置你作甚,倒是你犯了错被天兵押回冥府,不去酆都领罚,来我黄泉跪着又为哪般?”
黑无常听言语调艰涩地回道:“小的这一去怕是再不能替姑姑拘魂了,因而特来与姑姑话别。”
“你我素无情分,不过是公事公办,如今无需客套。”我背过身淡淡说道。
黑无常微怔,似乎犹豫了许久,方苦笑出声,“是啊,我怎么忘了,姑姑一向不讲情面,又哪里会将小的放在眼里……”
我听得身后传来衣履窸窣之声,蹙眉沉思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你心中带着未了的前缘入酆都受罚,怕被查出……所以想我助你化去执念?”
黑无常本欲起身的动作一顿,重新跪下身子道,“什么都瞒不过姑姑法眼,小的……的确是想请姑姑帮忙。”
因黑白二使入冥府之时,我尚不曾来黄泉,所以执念未去便作了鬼差,若深究起来,我帮这一下也无不可,只是私闯镇魔塔非同小可,他想要掩盖真实原因……我又怎能……
见我不语,黑无常说道:“姑姑,小的罪大恶极并不想推脱,和心中的执念毫无系,只是年岁久远,故人已矣,不想再被提及罢了,然而冥王殿前若受惩处,那些前因便掩不住了,所以……”
我回身缓缓蹲下,与他平视道,“你想我为你去了执念,再送你去奈何饮一杯孟婆汤么?因你是鬼差,前世之事并未收录在冤债录中,只要你忘记了,就再无迹可寻……那么,你口中的那个故人便也没人知道是谁了,是不是?”
2
黑无常笔直的身躯仿佛是突遭雨雪的风竹,尽管看似坚毅,却带了宁折不弯的悲壮,只是我尚来不及感慨,他便俯身朝我叩了无数个响头,“小的范无救愿用自己的元神仙魄起誓,擅闯镇魔塔一事只是我一人之过,不论受怎样的罪责都无怨无悔,只求姑姑看在十几万年来的相识份上,看在小的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发发慈悲吧!”
他的话声停下许久,叩头之音仍旧在持续,我只闭了眼,却没有阻止,直到黑无常的额头渗出刺目的殷红来,终是不忍道:“罢了,即是故人已矣,想要放下,又何至于如此?”
“求姑姑慈悲——”黑无常不敢不遵我的命令,停下了叩头的动作,却再一次哀求道。
我默了默,方长吁了一口气道:“想要了去执念便要先拿起,你随我在黄泉多年,想必是知道的……”
黑无常听言,墨玉般的眸子里迸现一丝喜悦,却只是昙花一现,随即又被浓浓的哀伤所掩,“是——”
我自知他既然记了十数万载,助魂灯便是点了也熄不灭的,遂道:“你的执念若去,怕是那段过往再不能瞒我了……”
这便是世间都不愿去承认的事实,所有能够被放下、丢开的,一定是圆满的,了无遗憾的,若非如此,势必成执……哪怕说再多遍已经放下,也是无用。
熟悉的仙气渐渐汇聚在黄泉上空,我的心神一荡,未及举目便见黑无常脸色紧张起来。
“不——我不要去除执念了。”忽然间,他拼命地摇起了头,随即腾地一下纵身起来。
数缕蒸腾着紫气的光束由远疾驰而至,随即如一张巨网般展开,将腾空的黑无常自上而下的扣在里边,包裹着他缓缓落地。
我悄悄松下暗自提起的一口浊气,刚要开口便听晏罹的声音冷冷响起:“你可知身为鬼差,自毁元神是何等重罪?”
晏罹黑色羽袍迎风摆舞,和以往靛色锦衣衬出的如玉气质不同,此刻的他仿佛更像一个王者,若说崇渊是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天尊,他便是挥斥方遒,气吞万里的帝王。
“我……我不能说。”黑无常看了看晏罹,挣扎道。
见状,我方恍然大悟,黑无常怕是因见晏罹前来,怕那段放不下的执念被他知晓,而冥王是三界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只怕到时候他拼了命想守护的东西,便再也守护不了……想到此处,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纵然晏罹不曾前来,纵然我能守口如瓶,身为酆都之主便真的不知道黑无常的事吗?
我不由自主的看向晏罹,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娆的面容下,隐藏的真是鬼差们印象中那般的不近人情么?
“晏罹——黑无常他……”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
晏罹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微冷的眸色在我的注视下忽然一暖,夹着一层似笑非笑的缱绻,“他的这段过往就算自己不来找你,我也是会来的……阿泉,你可知他一心要隐瞒的人是谁?”
我略侧了侧头,皱眉望着黑无常一瞬间铁青的面色,试探问道:“瑶光?”说着,忍不住连连摇头,“不,不可能,我用法术探查过他,他累世轮回,仙缘极浅,怎么可能与瑶光有瓜葛?”
“是,他的确仙缘极浅,这才不得已入了冥府……”晏罹无声地勾了勾唇,淡淡开口,“他的前世名叫范不救,是个捉鬼的假道士……”
3
范不救是个假道士这件事四里八乡无人不知,虽然是假的,却真的能捉到鬼,在这一点上也是无人不知的。
因而纵然他是个孤儿,却早早便在镇子上置了产业,还成了亲,据说他的媳妇不仅温柔漂亮而且善良至极,每当范不救捉鬼回来,朝主顾狮子大开口的时候,他媳妇总会出面打圆场,甚至悄悄将多要的银钱退回去……
所以在范家镇这块地界儿上,范不救媳妇的名声几乎可以和他是个假道士的名声比肩了。
他的媳妇时常问他,既然捉鬼的本事没有,便索性罢手,干点正经营生,不好么?
范不救憨笑着挠了挠头,“我可不是骗子,捉鬼是真的会呀……只不过不是道士而已。”
到底是说了谎,范不救不会捉鬼,只是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罢了!
所以当他在镇西的古宅里遇见阿吉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哪怕面容惨白,唇色鲜红的女子阴仄仄地对他说,“我是鬼,来自地狱的厉鬼。”
范不救笑呵呵的用手中的桃木剑拍打着掌心,“这地狱的厉鬼要都像姑娘这么好看,啧啧,我都想立刻搬去地狱住了。”
阿吉听言愣了住,讷讷道:“你夸我美?”
“是啊,不仅美,而且……”范不救就着月光打量她半晌,“而且还有几分像我家娘子。”
阿吉的脸红了,背着手走向范不救,“我像你娘子?你娘子也很美么?”
范不救骄傲的甩了甩头,“我家娘子是范家镇第一美人。”
像他这样没有正经营生的人,范不救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能在茫茫人海遇见自己的娘子……
他们自幼便相识,因为都是孤儿,便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一起栖身在镇子附近的破庙里,白天范不救摸进镇里做些偷鸡摸狗的把戏,以换取一日果腹的口粮,他的娘子便留在庙中做些针线活……
直到那一日,范不救看着尚未及笄的少女双眼赤红,对着油灯却怎么也穿不上针线的时候,终于皱眉说道:“你这点针线在镇子里根本卖不了几个钱,还不够买个包子的,何苦年纪轻轻便伤了眼?”
少女擦了擦眼角,回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我虽然不知道你每日都去镇子里做什么,但是定是辛苦的紧,只想尽力为你分担一些……”
范不救有些挫败,身为一个男人却要一个女子为他分担,即便像他这种做惯了见不得人勾当的人,仍旧觉得汗颜,于是在这样的刺激下,才做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
他说:“李员外的宅子近来闹鬼,到处去寻法师驱鬼,不惜出高价……”
少女瞪大了眼睛,“你又不会驱鬼,你想做什么?”
范不救无谓的摇了摇手,“没事,只要我在那宅子里睡一宿,第二日便说没事了即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鬼长什么样,那李员外八成是亏心事做多了,才疑心生乱鬼,这世道,活人都快被饿死了,谁还怕鬼?”
范无救不顾劝说执意住进了李员外的宅子,诺大的院落早已人去楼空,他大喇喇地在正房的厅堂里酣眠一宿,安然无恙……
一时间,镇子外破庙里的小叫花会驱鬼的消息不胫而走,范不救也顺水推舟穿上了少女为他连夜赶制的道士服……
望着李员外送来的一盘银锭子,范不救激动地握住了少女的手,他说,“这辈子我范不救不信神鬼,不信因果,只信你,从前我们共患难,如今有了钱便跟我同享福吧!”
范不救觉得在这个炎凉的世上,身无片瓦的自己是何其的不幸,可是当所有人对他横眉冷对的时候,却有一个女子陪他挨过所有的坎坷荆棘,不离不弃,又是何其的幸运。
阿吉忽然开口打断了范不救的思绪,“你说你的娘子长得像我?”说话间,她美丽的眼眸忽然变得血红一片,甚至带了一种期待的喜悦,她伸手撩开挡住脸颊的碎发,“是不是一模一样?”
范不救一怔,“一……一样……”方才没有看清到不觉得怎样,此刻他忽然没来由地毛骨悚然起来,若非眼前女子语气神情都同他娘子迥然不同,几乎连自己都要分不清了。
可是,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生得如此相像?范不救再次望向阿吉,终于生出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你……你……”他想夺门而逃,奈何脚下像是生了根,自从入了这个行当,今日算是头一次遇到了令他恐惧的境况,“你真的是鬼?”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气如洪钟的长啸,随即走进来个仙风道骨的白发老道,他将手中拂尘挥向阿吉,同时斥道:“妖女——”
阿吉被他拂尘扫中,登时跌在地上,如蚕茧般得长发在那一瞬竟倒退般的恢复了正常模样,眼中的鲜红也渐渐消失,露出原本黑白分明的水眸和细腻粉红的脸蛋,她凄楚的神情落在范不救的眼中,硬生生在心底烙下一个无法忽视的痕迹。
白发老道自腰间取下一个乌黑发亮满是油光的铁葫芦,将葫芦嘴对准阿吉,沉声喝道:“妖孽,你装神弄鬼,祸害众生,实在可恶,今日老道定要将你收了!”
一阵飓风刮过,老道手中的葫芦顿时变得硕大,阿吉望着他,面上从愤怒变作了错愕,待到那葫芦喷出夹裹着赤光的白雾时,她终于仓惶地大叫出声,“啊——”
混乱的场景下,范不救几次三番想要夺门而逃,却在雾气飞散的空档瞥见了阿吉挂着泪痕的俏脸,先前的可怖早已荡然无存,楚楚可怜得让他再挪不动脚步。
就在阿吉又一次发出惨叫后,范不救像是受了蛊惑般,鬼使神差地扑向那位救了自己的老道……
那白发老道虽有降妖除魔的法术,却敌不过身强力壮的范不救,他是不怕那些法器、符咒的,于是不顾老道满脸的难以置信,硬生生将铁葫芦夺了过来,回头对着浑身瑟瑟的阿吉大喊:“你还不快跑!”
阿吉怔了怔,旋即化作一道七彩炫光消失了。
白发老道并没有斥责范不救,只是摇头叹气,“天数,天数……这一切都是天数……”
4
范不救失魂落魄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五更天了。
以往这时候,他的媳妇定是备好了热粥还有馒头,又冷又饿的自己一进门就会有一条热热的毛巾,擦把脸再舒舒服服的喝上几口粥,钻进被窝一觉能睡到大晌午……
可是今日,家里安静的仿佛空无一人,范不救吸了一口气,唤了声,“娘子?”
静谧黑暗的房间里,隔了许久放传来一声娇笑,听在他的耳中却有种汗毛倒竖之感,范不救顾不上谨慎小心,一个箭步窜了进去,“娘子——”
他的娘子披头散发,软趴趴的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美丽清澈的双眸呈现出一种接近呆滞的恐惧,范不救心疼的惨呼一声,想要冲过去,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弹了开,他这才发现原来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阿吉隐在床沿侧旁的帷幔间,影影幢幢,被风一吹,只余下窈窕的身姿借着月光忽明忽暗,透露着诡异的妖魅。
范不救手忙脚乱地举起桃木剑,想了想又挫败地扔了开,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你放过我娘子吧!她一个妇道人家,连只蚂蚁都不会踩死,跟你更是无冤无仇啊……”
阿吉绕开帷幔蹲在范不救妻子面前,用纤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方才你救我,我原是有些感激的,现在看来……八成是因为这张脸吧?嘿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说着,她将鼻尖凑近了范不救的妻子,“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没想到竟是藏在了这里……你以为这样就躲得过吗?”
听言,范不救的妻子不知为何忽然镇定了下来,闭了眼颤声道:“既然被你找到了,你要怎样便怎样吧……只是范生于我有相顾之恩,你莫要伤他……”
阿吉垂眼睨着她,冷笑连连,“轮得到你命令我么?”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忽然生出锋利如剑的长甲,看似缓慢却如闪电般朝着范不救妻子的喉间刺去。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范不救扑了过去抱住阿吉的腿,“不要,不要——”
被他拖住动作,阿吉本能地低头,挑眉道:“你不过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原是跟我一样的,不该有这许多的善心才是。”
范不救死命拉扯她的动作一顿,苦笑道:“是,我不善良……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骗子,我从不同情那些被我借机勒索过的乡亲邻里,我娘子不知道为此说过我多少次,可我依然如此……实在是可恶至极,所以,你便是杀了我,也不足为惜,只是请你放过我的娘子。”
阿吉眯了眼,费解道:“既然不是好人,你合该自保才是,我若今日必须且只杀一个人呢?你还要好心救你妻子吗?救了她,你就会死!”
“那就杀我,那就杀我吧!”范不救手上用力,将阿吉的腿抱得更紧,“杀了我吧……这些年我坑蒙拐骗,利用乡邻畏惧神鬼之心,赚了太多昧心钱,想必姑娘便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范不救甘愿受死。”
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过,阿吉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身形,过了许久方一字字问道:“为什么?”
范不救望向他的妻子,美丽的女子泪水涟涟,却因阿吉手指的力道而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要她再稍一用力,仿佛就会有鲜血流出。
“因为……”范不救不忍的闭上了双眼,“因为娘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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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听言,眸色有一瞬的微变,只是下一刻却忽然手上用力,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声划过晨起十分的静谧,范不救来不及睁眼便瘫软在地,“娘子——”
“嘻嘻——”阿吉笑着将手上残留的鲜血一点点地舔舐干净,“温暖?善良?都是假象,真实一点不好么?毕竟人性本恶……否则,为什么地狱永远都人满为患呢?”
范不救嘶吼出声,“妖女,你还我娘子!”
“呵呵——我也可以做你娘子啊?”阿吉倾身跪坐在地,扶起范不救柔声道,“你瞧,论相貌我们可以说如出一辙,论脾性……你不觉得我们才是一类人么?从今而后,你若骗人,我便帮你演戏,你若杀人放火,我便帮你添柴挖坑……可好?”
范不救怔楞的看着眼前女子一脸认真地说话,忍了许久,方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你这个疯子!”
“是啊,疯了有什么不好?不仅要疯,还要彻彻底底的做一个恶贯满盈之人,才好……善良有什么用?善良终究是要被杀死的。”阿吉抬眼望着虚空的远处喃喃道,“善良和慈悲……不过是你们这种凡夫俗子才会追捧的,殊不知,就连有些佛祖的身边也是要配魔女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黑无常忽然高声打断了晏罹的讲述,一向谦恭的他此刻眼眸猩红,连带着挺拔的身躯也开始不住地颤抖着。
我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口中轻声反复地咀嚼道:“阿吉……阿吉……啊!”恍然般回望向晏罹,“阿吉这名字是瑶光的小名,我曾听明霞在玩笑之时,这般唤过她的姊姊……吉者,善也,贤也,美也……”
“不,不是的,不是的……”黑无常连连摇头,“天后娘娘不是阿吉,不是……姑姑,姑姑……殿下,求求您们……”
我不理黑无常的哀求,凝眉问晏罹,“倒也说不通,瑶光她……”泻斛山上的仙子们掌管七情六欲,极善控制欲念,所以也是最淡泊,最为修身养性的神仙,可晏罹口中的“阿吉”分明是魔才有的秉性。
晏罹不理我的疑问,续道,“那阿吉不顾范不救的反对,强行占据了他妻子的位置,在范家登堂入室起来……范不救心中暗怀杀妻之仇,却因自己没有半点真本事,只好委曲求全,直到……当日那个白发老道再次出现……”
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范不救,白发老道用拂尘将他托了起来,“小道领受不起。”
“求道长为我娘子报仇!”范不救重新跪好,哀求道。
老道捋着胡须笑了起来,“这个仇小道可替不得,你若要报,小道可以教你。”
闻言,范不救便要行拜师礼,哪知又被老道拦了住,“使不得,使不得……小道不过肉体凡胎,作不得你的师父,不过教些术法,权当相赠。”
“这……”范不救难以理解。
却听老道笑说:“范生只须答应,他日若得造化,不要忘记这红尘中曾受过小道的微薄恩惠,即可。”
“道长为何如此,范不救不过是个招摇撞骗之辈,能有神造化,不过是拼着性命想要为爱妻报仇罢了!”范不救苦笑着反驳道。
“哈哈,这世间事皆有缘法,范生虽说不通道法,不畏神鬼之说,然多年来却能在众多怨鬼聚集之所全身而退,可曾想过原因?若是骗子,何以这镇上百姓却仍旧会寻你去驱鬼呢?”老道说着从怀中掏出玄黑的铁链,看材质同他腰间所挂葫芦一般,“这个送你。”
听到此处,我颇为疑惑的看了看黑无常腰间缠着的铁链,十几万年来他无论是勾魂还是捉鬼,从不离身的法宝,“那老道是何人?”
晏罹难得一见的摇头道:“这个我倒真不知道……大概机缘未到。”
“但却极有先见之明,早早便知道他日黑无常会入冥府……”我点了点头,颇觉有趣,不过一瞬便想到先前的问题,“你还不曾说,那个阿吉……”
“范不救虽然修习得晚了些,但的确是极具天赋,很快便有了真本事……这一点阿吉也没有预料到。”晏罹淡淡说道。
6
“相公,你当真要杀我?”阿吉口中说着,眼神却没有一丝的惧怕。
范不救设想这一天,不知想了多久,可是就在此刻,他手拿着玄铁链一步步朝着阿吉逼近的时候,对着那张同妻子一模一样的脸,竟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相公,你若杀了我,你就再也没有娘子了。”
“闭嘴,是你杀了我的爱妻,我……我要为她报仇!”
“你好好看看,我就是你的爱妻啊——”阿吉说着竟是朝他走了一步。
范不救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朝着阿吉挥下铁链……却在最后一刻戛然停住。
阿吉依旧在笑,不闪不躲,“相公要杀便杀,只是从此以后这三界六道你再寻不到你的娘子了。”
白发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范生你可是也发现了?”
范不救机械的转过头去,“是……这……这是怎么回事?”
晏罹讲到一半却停了下来,我耐不住问道,“怎么了?”他却望着地上的黑无常,笑而不语。
黑无常叹息一声,低声道:“只是我发现……阿吉不是妖也不是鬼怪,她没有魂魄,没有神识,只是一股意念幻化而成的……”
白发老道捋着胡须喟叹道:“她说的没错,她就是你的妻子,或者是说,她是你妻子的另一部分。”
“这是什么意思?”范不救不解道。
“她们是来自从一个人神识中的两股意念,气息相通,婉若双生……唯一的区别便是一个是善念形成的,而阿吉是恶念形成的。”白发老道解释道,“可惜,可惜啊……善念已灭,这恶念若是不灭,待回归本体,那人若为神便是妖神,若为魔便会是恶魔……所以,范生……不要留情,收了它!”
“是啊,相公,快下手,收了我,你的妻子就再也不存在了……”阿吉娇笑着说道。
看着黑无常眼中越来越浓烈的痛楚,我忍不住插口道:“你……你没有动手,是不是?”
“是……她是我娘子的一部分,我怎么舍得……”黑无常苦笑连连,“犹记得她见我迟迟不肯动手,终于大笑着离去……我以为她还会再回来……没想到竟是,竟是……”
听言,我点了点头,“直到那一日瑶光前来黄泉,你怕是才终于知道阿吉是瑶光心中的恶念所化。”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娘子,即便阿吉……也不是,可是她们生得一模一样,就像那道长所说,她们气息相通,宛若双生,归根结底她们……她们都是天后的意念所化,哪怕只是似是而非,终究好过烟消云散,不是么?”黑无常伏在地上缓缓说道。
此时此刻的我,根本无暇关注黑无常对妻子的执念,也顾不得他因为失去善念所化的妻子,便将爱意倾注在瑶光或者阿吉身上,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瑶光……瑶光去善存恶,她杀了自己的善念,她……竟是堕魔了?”
屈指算来,黑无常已来冥府十数万载,这么说瑶光早在很遥远的过去便……便已不再是神,她却伪装得这样好……
“难怪崇渊要将她压在镇魔塔下……”我梦呓般的念叨道,“晏罹……瑶光她……”
晏罹的手缓缓将我的手握住,温热的触感顿时让我无措的心安定不少,“所以我才三番两次地叮嘱你不要见她……”
我恍然大悟的抬起头,“所以她三番两次的利用崇渊之事,诱导我赴死,她并非是想救崇渊,她……”
“你死了,三界的危难并不会消除,反而会变得无法化解……这才是她的目的。”晏罹沉声说道,“阿泉,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难得见他严肃,我便也正色回道:“何事?”
“尽管瑶光堕魔罪不容赦,但所行所为皆是因着善念被扼所致,他日若是可以,万望手下留情。”晏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眼中的柔光似水,却偏偏刺痛了我的心。
7
我倒退半步,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似笑非笑着说道:“冥王殿下说笑了,莫说瑶光之事乃为九重天所辖,便是归作冥府,也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灯使出面,您的情求错人了。黄泉风寒,殿下慢走——”
听言,依着以往他的性子,定会摇摇头不声不响的离去,哪知我等了许久也不见晏罹挪动半步,一抬头便对上他笑弯的双目,“阿泉你在乎我?”
我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背对着晏罹生闷气。
却听他长叹一声,“你莫要误会,我之所以劝你如此,只因这是你亏欠瑶光的,万般因果皆是造化,皆有定数……”他说着,不顾我的冷眼相对,执意抚了抚我的鬓发,“是债终究要还,与其交付未知,不若将这份债果趁早了结的好。”
“我欠她的?”闻言,我怔楞不已。
晏罹却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约么二十余万年前,天君携你红尘历练,瑶光仙子以泻斛山金莲相赠,助你弥补仙运之事你可记得?”
我再次一愣,是……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犹记得瑶光捧着金莲送与我的时候,我正在瑶池畔喂崇渊养的几尾锦鲤,彼时的我年少气盛,因为心中对崇渊有着若有似无的绮思,所以便十分讨厌那个自上古时期便命定的未来天后。
瑶光静立在我的身后,身姿婷婷,“罂姬,听说你仙运不足,泻斛山的金莲凝千载修为,可助你弥补所亏仙运,或许不必红尘历练亦可……”
喂鱼的动作微顿,我哼笑道:“你费尽心思,不惜连嫁妆都拿来送我,无非就是怕崇渊带我下凡……”
“罂姬,你误会了,我怎么会那么想,天君对你看重有加乃是好事,我也一直将你当作妹妹看待,同明霞无二,我只是想帮你……”
“瑶光仙子,这里没有第三人,你便不用装出一副端庄大度的模样了,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如此好心?”
尽管彼时的我并不清楚心中对崇渊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但是本能的觉得瑶光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从不会掩饰的我,在人前没少因此被崇渊惩罚。
听了我的话,瑶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双白嫩如玉的手渐渐泛起不自然的青紫,显然是在暗暗用力,却又不得不隐忍着。
因日前听拾香殿的小仙说起过,那凡间女子最受不得的便是丈夫为她人所占,只是因礼教约束,还要装的大度欢喜,实则内心早已妒火中烧,更有甚者,种下了孽根,便生出无穷无尽的恶果来……
此刻见她这般形容,不由便生了恶作剧之心,遂笑道:“我才不要你的金莲呢!崇渊说了定要带我去凡间玩耍一番,修习倒是其次……”
“那你们……”瑶光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试探性的问道。
“他说要去人间与我学那凡子们的样子,做一做夫妻……”我故作一脸期待的眯起眼睛,“崇渊说,他甚是欢喜我呢!”这句话也是学那拾香殿小仙的,只觉得欢喜一词定是句极为亲密的话,而崇渊与我亲近,瑶光定会不开心。
果然我的话音刚落,瑶光本就快要控制不住的神情彻底垮了下来,“你胡说,他是天君,是神尊,岂会动情?你胡说!”
我一时不懂何为动情,却因她发怒的样子而感到爽快,遂附合道:“是呀,他动情了……”
想到此处,我有些头痛地抚了抚额头,“她莫不是便因为我儿时的几句浑话,便堕了魔吧?”
“倒也不是。”晏罹背手而立,“终究还是善根不稳,因着你的刺激……她自觉这数十万年隐忍伪装的贤良模样成了笑话,遂生了心魔,意念随心而动,追着你与天君下了凡,奈何心魔作阻,混沌中竟是化作了一善一恶两名女子,善者作了范无救的娘子,安然度日,虽不知心中是否甘愿,却克己守规,人人称道,恶者便被欲念驱使,成了妖魔化身……”
“因她恨极了自己的善念,所以一相见便将善杀了……”我低声接道,“这的确是我的过错。”
“呵呵,若真是善,又怎么杀得掉?伪善罢了……”晏罹冷笑一声,“不过是强行压抑,这才因你一时的刺激破茧而出,她杀的不是善,而是自己的伪善……和那点伪善下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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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说话,只听晏罹继续道,“只是我们不管她如何,终究在因果上,你有所亏欠……就当是……”说着他看了一眼黑无常,“就当是还他一个圆满吧!”
黑无常听言,略带迷茫地望着我同晏罹,“殿下,姑姑……你们的意思是……”
我蹲下身子,用扇子点了点黑无常的肩膀,“你无非怕的便是天君识破瑶光早已堕魔的事实,如今看来,他早已知道……”
“那……那天君会不会……”
“天君不会动瑶光的。”我斩钉截铁的回道,“她可是父神钦定的天后人选,阴阳相合,天数使然,莫说成魔,便是成妖……依着天君的性子,也不会改变她的身份,镇魔塔……不过是为了压制她的魔性,怕是他还在期望瑶光有朝一日能够唤醒善念……”
听言,黑无常大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你便不关心下自己会受到何种惩罚?擅闯镇魔塔……又是鬼差……二罪并一……可不轻的。”我扬了扬下巴说道。
“小的甘愿受罚。”黑无常朝我磕了一个头,恭敬回道。
我微微颔首,助魂灯在阴风中缓缓熄灭,“你为她甘冒天规,债果相抵,已是缘尽,恭喜你执念已去。”说着,我垂眸沉吟半响,转头对晏罹故作疏离地说道,“冥王殿下,近来助魂灯昏暗不明,许是灯芯不够用了,既然他甘愿受罚,便罚他留在黄泉替我编上灯芯千年吧!”
晏罹侧头深深望了我一眼,操着无奈却又透着隐隐宠溺的语气回道,“就依阿泉。”
黑无常再次叩头,“多谢姑姑慈悲……”
我无声而笑,崇渊能够为瑶光徇私,对这情深意重的黑无常……我又为什么不能?何况,心魔若在,便身处九重天,也与地狱无疑,便如瑶光,而若心中藏善,哪怕坐守阿鼻,依然如至梵音妙境,大约便是地藏王菩萨那般吧……
而我,还有孟婆,乃至晏罹,终究不过是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挣扎的芸芸之一,哪怕被冠以神的称号,又真能逃得过么?
“阿泉,谢谢你。”晏罹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
“谢我什么?”
“谢谢你心存慈悲,善缘深种,然后……千秋万载地陪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