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山岳不负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三界之中说起成亲这件事,繁文缛节能比九重天还要多的,大概就只有凤栖山了,光是迎亲礼便足足花掉了三日。晏罹说,我与他的大婚不仅代表酆都终于有了女主人,也代表凤族即将迎来新任王妃,所以只能隆重再隆重。
赤金凤尾编织而成的华盖,整齐林立在两侧,从我的面前一直延伸到酆都城门口,每顶华盖旁侧都垂手侍立着一位凤族弟子。风婆送来的喜风,将他们脑后象征着祥瑞之兆的羽带吹得猎猎作响。
秋泓霞衣柔软而挺括,交替流转的炫光缭绕在我的周围,穿上它竟是有种将斑斓四季一起披在身上的错觉。
“前日我见你不是收着把流光溢彩的扇子,今日为何还拿这破东西?要知道冥王可是要带你巡游三界的,那却扇是新娘子的门面……泉引,你——”孟婆极不满意我用来遮面的团扇,语气里满是嫌弃。
我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含笑道:“破东西?我这扇子你道是何来历?”
“嘁,光秃秃的,其貌不扬,和你这身秋泓霞衣不搭极了,什么来历?能有什么来历?”孟婆小心翼翼地扥了扥我的裙角,指尖不住地在我的裙摆上留连,满脸的艳羡。
我望着她的举动,顺口接道:“我这扇面是两界山上昼夜交替的雾气所织……”
“两界山本就是冥府所辖地界,那雾气……有什么稀罕?”孟婆撇了撇嘴说道。
闻言,我默了半晌,方沉着声音一字字道:“这扇骨乃为佛祖肉身坐化时留下的舍利所制。”
孟婆先前不屑的神情来不及收回便瞠目呆住,原本水汪汪的大眼渐渐笼起一丝疑云,最终却被更加浓烈的惊惧压了下去。
直到一身吉服的晏罹迤迤然来到黄泉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翎羽耀眼的金凤们振翅长鸣,宽阔的巨翼遮蔽了整个冥府的上空,举目所及皆是一片华彩璀璨。
在我身后托着助魂灯的黑无常忍不住低声感叹,“凤族果然显赫,这冥王娶亲已是万年难见的盛况,却不想殿下的真身竟是高贵的金凤一族,姑姑真是好福气……”
我莫名一凛,继而沉下面色哼道:“金凤便高贵么?”
黑无常被我突如其来的语气吓了一跳,没敢继续接口,讪讪地收回脚步,只一会儿注意力便又一次被眼前恢弘的排场所吸引。
我暗暗叹息,晏罹真身因夹杂了极为隐晦的过往,所以鲜少有人了解,三界六道大多只知他来自凤栖山,却并不清楚他曾是族人引以为耻的玄凤,见他修为高深,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晏罹是赤金凤身。
眼前突然一暗,宽阔挺拔的身形遮住了我的视线,只听晏罹含着浅笑悠悠念起了催妆诗:“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采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娇娥下凤台。”
2
四周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从善如流地垂下头,露出娇羞的媚态,恰让晏罹瞥见我手中用来遮面的团扇,只见他唇边原本浅淡的笑意深了又深,直似天边的晚霞,氤氲着醉人的潋滟。
九九八十一只彩凤衔着披挂着红绸的花车停靠在我面前,晏罹抬袖朝我伸出手来,一缕碎发落在他轻佻的凤眸上,使得那双柔情满满的眼越发勾魂,“阿泉——”
我缓缓将手递了过去,一时间脑海里电光石火般,这数十万年的岁月竟变得越来越远,远到山河大地似乎只剩下眼前红衣挺括的男子。
我不由得轻合眼眸望向彼此交握的双手,却在下一刻怔住,但见晏罹赤红的吉服内一片暗色,他……竟是在大婚之日也不曾褪去玄衣!
我的后背一阵寒凉,再抬眼望去,晏罹神色带了一丝不安,疑惑且小心地询问:“阿泉,你莫不是反悔了?”
闻言,我心底一软,抛开不安的念头,笃定地朝他大步走了过去,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夜叉与鬼差们竭力的欢叫声,振聋发聩,像是要直达九重天一般。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我想起这一日,似乎仍旧有那些熟悉的声音环绕。
巡游过后,接亲的喜驾停在了酆都城门口,晏罹拉着我腾云落在城墙的最高处,垂首俯瞰,却见九重天上的神官仙子竟是来了大半,此刻,正带着惊叹且欢愉的神色望着我们。
尽管很多年前,因为崇渊的关系我在九重天上从未受过半分委屈,但是,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让那些对我敬而远之的神仙们回我以仰视。
凤族的长老清了清嗓子,按照规矩开始向皇天后土祈告,便在此时,始终随在我身侧充当喜娘的孟婆浑身一僵,连同搀扶着我的手也失了力道。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的正是白无常谢必安,但见他不知何时开始,不再面目狰狞,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温润俊俏的模样配着他手中令人生怖的哭丧棒,竟是有种奇异的妖冶。
在他的身侧,依偎着一名少女,穿着颜色娇嫩的裙衫,脸上挂了甜蜜又娇羞的浅笑,任谁看上一眼都会明白的笑。
孟婆的手越来越凉,连带着我的神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遂用极低的声音笑道:“这些鬼差黄泉寂寞,是时候也该配段姻缘了,孟婆你说呢?”
孟婆愣了愣,忽然脸色一沉将我推了开,“泉引,你这坏女人!”
闻言,晏罹已闪电般挡在了我和孟婆之间,微微抬手,便见牛头马面奔上来押了孟婆下去。
“阿泉,无事的……是我疏忽了,原以为孟婆应该不会再记起从前,所以许久不曾给她灌汤……”晏罹有些歉疚地对我说道。
回首望向被牛头马面按在角落里灌着孟婆汤的少女,我微微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再抬头便对上白无常极为复杂的视线,一时竟是找不到语言来形容,唯有回以苦笑。
3
孟婆重新站到我身侧的时候,已经到了礼拜天地的吉时,“泉引,方才我怎么睡着了?黑无常也不叫醒我!”
我盯着她的眼望了许久,方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闻言,孟婆无谓地耸了耸肩,在她背过身的时候低声道:“你大喜的日子叹什么气?不吉利的……”
放眼天下,不必三拜九叩的神仙,除了梵台佛祖与地藏菩萨,便只有九重天君一人耳,晏罹纵然修为再高,亦是要屈居其下的,因此,酆都冥王府内香案喜烛齐备,观礼的宾客亦是学着人间婚礼的模样,时不时地喝彩起哄。虽说吵了些,但终究是给这荒芜凄凉的鬼都添了不少的烟火气。
随着唱喏声,我同晏罹相对而跪,正欲叩首,整个喜堂忽然左右摇晃起来,不知是谁惊呼一声:“乾坤怒!”
我一怔,望向晏罹,却见他也正眼含惊诧地看着我……
“乾坤怒”这个词一直以来只存在于传闻当中,哪怕是神仙也未曾有谁亲历过,相传,唯有天地共怒,才会引发山河共震的灾祸,即为乾坤怒。
随着我与晏罹相携起身,原本剧烈摇晃的天地渐渐恢复平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异样,唯有众神眼中尚未退去的慌乱在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二位行礼交拜竟会引发乾坤怒……这……这实在是……”凤族长老颤抖着雪白的胡须说道,“敢问王妃……哦,不,是姑姑……姑姑的真身为何?”
听言,我浑身一凛,有些无措地望向身侧的晏罹,他会意挡在我的身前,“长老此事容后再议,还是继续——”
“殿下,乾坤怒非同小可,岂能坐视不理?”凤族长老的目光越过晏罹的肩膀瞪向我,眼中满是不肯退让的坚持。
“长老!”晏罹声音低了几度,俊美的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怒意。
“姑姑……这般行径,莫不是要隐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的事情满堂的宾客全都看在眼里,等同于三界人尽皆知,姑姑逃避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逃避一世不成?”
长老也不示弱,忽略晏罹的警告,抬高了语调大声斥道。
其实并非有意隐瞒什么,先前我虽因雾魔提醒,记起自己是灵识幻化,却对于真身为何依旧混沌不明,连我自己也不大知道,又如何告诉他?奈何眼前之人却仗着凤族长老的身份,不肯退步,实在是惹人厌烦,正欲开口,孟婆却抢先站了出来。
“这里是冥府酆都,并非凤栖山,长老八成不太清楚这阴司的规矩,正所谓黄泉路上无大小,任你哪怕是九重天上的尊神,只要来了这里依旧造次不得。助魂灯使无论身份为何,这桩婚事是天君所拟,难道还能改了不成?至于乾坤怒,究竟是因何引发……是要查明才作数的,单凭长老一句话,恐是难以定论,又何必在此哗众取宠?”
孟婆薄唇开合,字字句句犀利强势,直说得凤族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竟是半句话也接不上来。
望着忽然挡在我身前的孟婆,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奇异的错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就像偶尔还会与我斗嘴,但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敌意。就像此刻,孟婆挡在我的身前,我却没有半点讶异,仿佛我们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4
礼乐再次奏响,晏罹索性抛开绑着花球的红绸,径直拉住我的纤手,走向众宾客……
经过方才的一幕,他似乎也心有余悸,便没再继续行礼,只朝着众人拱了拱手,随即开始逐个向宾客们敬酒。
趁人不备间,晏罹忽然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声道:“阿泉,娶到你……便是真的会令天地共怒,我也无悔。”
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心念一动,手中的却扇便险些跌落,晏罹笑着紧了紧与我交握的手,“天君送你劈水扇,你偏偏弃而不用,又是为何?”
我眨了眨长睫,弯眸道:“我这扇子也很好。”
崇渊赠我霞衣之时,乃是以天君之礼赐之,而那劈水扇,却是越过晏罹,私下相赠,我心中暗叹不已,也许十数万年前的我会为此辗转反侧,心念难平,可是如今当看到宝匣中灵气充沛的劈水扇时,第一个念头竟是觉得于理不合……
我忍不住朝晏罹笑了笑,即便什么也不说,我想他也是知道原因的。
“姑姑——”白无常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侧头望去,却见他弓身捧了一根玉簪道,“多谢姑姑,完璧归赵。”
我用余光扫了眼另一侧的孟婆,却见她正顾自地为我打理裙摆,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一口气,将玉簪接过拢入袖中。
几乎与此同时,酆都城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不知所措的众仙人惊呼,“乾坤怒,乾坤怒又来了……”
我扶着晏罹站稳,和他一同望着瞬间升腾起来的幽怨之气,心中清楚这一次不是乾坤怒,而是地狱正在缓缓打开……
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杳杳传来,“泉引,好久不见……”话音未落,便见沉珂的瘴气从四面八方涌入喜堂之内,随后在相遇的一刻汇聚起来,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妖娆身形。她望着我,发出少女般的娇笑,“你以为你将我收入灯中,我便消失了么?这世间只要还有贪嗔痴,只要还有怨憎会,便会有我……地狱不空,我便不会消失……”
“只要有我,便容不得你……”我冷哼一声,回手召过助魂灯,正待施法,却听晏罹惊呼出声:“小心——”
尚未来得及看清周遭,只觉脚下一空,我的身体忽然便失去了重心,旋即落入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深渊。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周遭幽暗不见一丝光亮,唯一庆幸的便是下坠的速度极其缓慢,乃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像是停止了坠落,整个人像是悬浮在半空中一般。
许久之后,我试探性地伸了伸手臂,发现并未被束缚,于是捏了个咒诀平稳落了下去,双脚刚一触地,我的手便被人抓了住,“阿泉?”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才提起的一口气松了大半,旋即回握住那人,“晏罹,这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晏罹苦笑一声,“地狱崩塌,冥府已尽数陷入黑暗之中……又或者说是葬身在那雾魔的妖腹之中了。”
地狱崩塌……我浑身一震,吃惊道:“为何突然就……”话到一半却没了说下去的勇气。那地狱的波动一向与崇渊息息相通,如今猝然失控,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而且严重到他已无法控制的地步?
我的心念刚刚一动,周遭竟是蓦地亮了起来,下意识侧头望向晏罹,然而旋即我便惊得松开了他的手,急急倒退了数步,“崇……天君!”
5
黑暗中我明明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站立的人是晏罹,却不知为何此刻看到的人却是崇渊,但见他一如我每一次见到的模样,白衣素带,矜贵雍容,只是一贯精致慈和的细目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凌乱。
崇渊见我躲避于他,脸上浮现起一丝不悦,“你便如此厌弃我么?罂姬?”
我继续后退,身子却被什么格挡住,下意识回头却见是一根朱漆画柱,熟悉的雕文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间,缓缓挪开眼向四周望去,果然周遭的景物亦是那般的熟悉。惊诧之下,我竟是笑了出来,只因此刻身处之地不是别处,正是九重天上天君崇渊的紫微大殿。
崇渊见我如此,神色稍霁,缓缓伸出手臂,“罂姬,你为何不肯收下劈水扇?那扇子乃是父神在世时亲自打造,有撼山覆海之力,你怎可拒绝?”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你到底是谁?”
闻言,崇渊一怔,随即艰涩笑道:“每年我送给你的长寿面,你都随手丢在角落,却在无人之时悄悄吃下……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其实渡空山的存在并非单纯是为了你的灯瘴一事,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黄泉路遥,那是唯一能让我感受到你气息的所在,十数万载,每一次你到山中,我都是看着的……罂姬……”
“不要再说了!”我捂住耳朵大声嘶吼道,“天君……请自重。”
“自重?呵呵……是啊,我是天君,自很小的时候,父神便告诉我,紫微大殿便是我永远的使命,我要坐在那里……看大千流转,看三界更迭,为苍生谋福,为众神护航,无悲亦无喜,无爱亦无情,却偏偏要满怀慈悲。”崇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萧瑟,从那样的萧瑟里我再看不到半分宝相庄严的神佛之姿,“所以我要自重,要克己,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敢忘……可是,当你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听着他的话语,原本激动的情绪渐渐沉了下来,我歪了歪头,“天君说笑了,您一向做得很好……”
“是么?”崇渊低哼了一声,抬眼望着大殿一角窗外空灵的仙山,“当地藏菩萨将你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会做得很好……菩萨说,罂者至毒,不可沾染,我曾不屑一顾,留你在天庭不过是为了三界……”
崇渊第一次见到罂姬的时候,她的神识尚未长全,虽然形似少女,心智却如婴孩般,除了对着他天真地傻笑,什么也不会……
犹记得,菩萨点着罂姬的额头对他说:“三界祸福相依,天地异数难以逆料,只得数十万年后,地狱将倾,届时众神难逃浩劫,为免祸乱,特以禅影一片,授以灵智、神识,烦请天君悉心教诲,以平大难。”
崇渊再次看向罂姬,心中释然许多,原是菩萨造就的灵识,并非天地孕育的生灵呵……那么,待有朝一日羽化归墟,也便不算残忍了吧?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罂姬神识开化得极快,不过短短几百年,便有了七情六欲,俨然一副血肉之躯。
罂姬天真烂漫,活泼好动,是紫微大殿里从未有过的鲜活,也许是因为知道她既定的命运,便不忍苛责。又或只是一个不小心,他恰好忘记了自己一贯坚持的原则,于是罂姬成了天君崇渊身边最特别的存在。
他批阅公文的时候,她便红袖添香;他打坐修习的时候,她便伏膝相伴。哪怕夜深人静,亦不肯离去,为此崇渊发过怒,却因罂姬小兽般可怜的神色,软了心,“崇渊,我不要一个人住在赤霄宫,我怕黑……”
这一切就像是细水无声,等到将他整颗心浸润得湿淋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为时已晚。
崇渊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心痛,地藏菩萨眼露慈悲,喟然长叹:“万般皆是命,天君的劫,无人可解,唯破情关……”
罂姬成了他的劫,他累世难破的情劫。
6
崇渊第一次带了私心,他说,罂姬乃是拯救三界的关键,若为自己而轻易葬送,岂非大憾,区区情劫罢了……
他将罂姬带去了泻斛山,请瑶光仙子剔去了她的情根,抹去了所有的记忆,崇渊侥幸地认为,一个没有情根的仙灵,再不会成为谁的劫难了……
可是当数百年后,他再一次于夜深人静的紫微大殿内,望见蜷曲在角落里惊恐如小兽的女子时,方知道,是劫终难破!
崇渊决定与瑶光仙子订婚,顺应天意,或许他的情劫可不解自破……只是没想到订婚的消息才一传出,罂姬便与瑶光的妹妹明霞起了龃龉……
明霞因此堕入了地狱,瑶光跪在紫微大殿前,定要为妹妹讨一个公道,尽管彼时的崇渊知道,她们二人之所以起了争端,是因为明霞误以为罂姬藏了瑶光的寿礼,可是身为天君,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一日是谁悄悄潜进了赤灵宫?
崇渊罚得很轻,只想小惩大诫,即便是冤枉,至少可以让罂姬收敛些,少树一些敌,可是望着被罚跪在殿外的身影,他的心前所未有地乱起来……
菩萨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崇渊告诉自己,罂姬只是菩萨为了拯救三界用自己影子所幻化的仙灵,她根本不是三界众生之一,她没有情根,她……不能成为自己的劫,可是她不能死……
于是崇渊不顾众神劝阻,不顾罂姬声嘶力竭的喊冤,硬生生将她关入了镇魔塔,他想也许塔中的岁月更加安全,也许时间久了,真到了三界浩劫的那一日,他的心便也不痛了。
可是,镇魔塔是什么样的地方?夜魔尚且生不如死,单凭区区罂姬又如何承受得住?
无人之时,崇渊也曾偷偷去瞧过,恢弘残忍的阵法中间,罂姬瘦弱的身形被折磨得惨不忍睹。她无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目如两个黑洞般,无措地睁着,却什么也看不到。
原以为她会哭,会闹,会吵着让自己放了她……
然而罂姬却只是淡淡地垂下了头,她尽力摆正了身躯,端正地向崇渊行了一礼,“天……天君,罂姬惊闻夜魔祸乱苍生,造下浩劫,凡间众生惨遭涂炭,幽怨难散,我愿永堕黄泉,引渡众魂,以净天下。”
崇渊微微侧目,呆望着自罂姬眼中炼化的一双宝灯,终是露出苦笑,“这样也好……”是,这样,他的罂姬便不必再在九重天受苦,哪怕黄泉风寒,终是修行正途……
“你因悲悯之心哭坏了双目,于黄泉终是不便,这两粒明珠便赠你作视物之用吧!”崇渊说得轻描淡写,却没有人知道,他赠给罂姬的何曾是两颗区区明珠?
7
我听崇渊几乎癫狂地诉说,只觉脑侧即刻就要炸裂开来,却见他忽然住了口,忍不住追问:“我的眼……究竟是……是用什么……”
崇渊走近几步,抬手抚向我的眼眸,梦呓般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罂姬在我的心里,便如我目……一般珍贵……”
我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脸颊,心里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鸣,崇渊竟是将自己的眼睛分给了我……是了,若是普通珠子作目,在这黄泉十数万载,怕是早已看不得半分东西了……呵,想来我时常因灯瘴而目不能视,约莫是因为我只得半目的原因……
“罂姬……不要嫁给晏罹,不要管三界……”崇渊低喃着说道。
我慌乱伸手抵住他的身躯,“天君,你醒醒,不要忘了,你是九重天君,你是神!神……是不能忘情的……”
“我……此刻已不是神。”崇渊不顾我的阻拦,继续大力地朝我靠近着,“什么三界浩劫,什么天下苍生,为什么皆要因我而易?我若不作这个天君,是不是就好了?”
望着眼前状似意乱情迷的崇渊,或许很多年前这样的一幕定会令我心如鹿撞,可是如今,我竟是半分起伏的情绪也没有。我暗暗捏了咒诀,用力将他推开,“天君,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不,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的,这世间种种皆是造化,皆是定数,就好比……我的出现是因为终有一日的浩劫,可那个浩劫之所以会是浩劫,却是由于天君的心念所生,而天君的心念会有所变化,又是因为我……”
崇渊有些落寞地垂手看着我,“所以呢?”
“所以,就算天君舍了神位,也不会改变什么!”我有些不忍,却还是一字字说道,“因为我爱的人是晏罹……”
“哈哈,所以你终究是我的劫,我需要勘破的情劫,是不是?”崇渊大笑起来,那笑声像是要震碎九重天一般。
我默默地垂了头,“黄泉十数万载,我一直在寻求一个真相,那便是究竟何为情根?直到最近才了悟,这世上哪有什么情根一说?只得先有情,方才会情根深种……天君当年让瑶光烧毁的不过是我的半缕残魂罢了……”
“你……”崇渊望着,眼中染了一层不甘与苦涩。
我没有再说话,想来也不必再说,聪慧如他,又岂会不懂我的意思……天宫十数载,我从未生出情根,虽有爱慕和欢喜,终还是没来得及情根深种,便被他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扼杀。但如今想来,当年我误害瑶光,使其堕魔……或许也是因果吧,她明知我没有情根,却故意毁我残魂,抹了我的记忆,可到底抹不去对崇渊潜意识的爱慕,和对她的敌意……
不待崇渊再次开口,我蓦地跪倒在地,“请天君以苍生为重,君心不安,地狱生乱,泉引难辞其咎……”
崇渊挥了挥袍袖,背过身去,“我知道了……”
8
我下意识抬头望向崇渊,岂料周遭再次陷入黑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落入深渊的情景,只是这一次我像是累极,当悬浮在半空的时候,竟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熟睡中似有梦境袭来,梦中刀光剑影,血色弥漫,惊得我一身冷汗,这时忽然被人大力地摇醒,一睁眼对上的却是孟婆急切的目光。
“泉引,你怎么拜个天地也能睡着?”孟婆皱眉问道。
我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问道:“晏罹呢?”
“冥王自是因为你的缘故,被众仙嘲笑,现下正被堵在喜堂灌酒呢!”孟婆颇为不满地说道。
我跌坐回床榻,喃喃道:“原来是梦?”蓦地抬眼,却对上孟婆有些闪烁的眼神,“孟婆,你说谎是不是?我根本没有在拜天地的时候睡着,乾坤怒还有雾魔都是真的发生过,是不是?”
“阿泉——”晏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随即孟婆如蒙大赦般跑了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我望着晏罹正色问道。
“成如你所见……”晏罹垂头小心翼翼地回道。
稍一思考,我便明白了大半,冷笑道:“不是雾魔,是崇渊!是他……”
“天君一向克己,但终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心魔难平,导致地狱震动,幽怨之气再次无法控制,压制不住的欲念让他大开幻境,引你入了结界,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晏罹抿唇道,“所谓的雾魔实则是源于天君的心魔,他的心念平稳,地狱便会停止波动,魔便不复存在了。”
“所以,你便眼睁睁看我入了天君的结界,看着你的妻子去到旁人身边?”我冷笑连连,“冥王殿下好生大方。”
“众生皆苦,却苦不过天君的心,若能以此开解心魔,不失为一件功德,何况……我相信你。”晏罹望着我,脸上的笑越发温柔起来。
我却咬牙不为所动,哼道:“当真是相信?”
闻言,他面色微赧,低声解释道:“方才的幻境乃是因天君心念波动而生的心魔,你若有半分犹豫,想来他定不舍得将你放出,又或许他真的会因此弃了天君之位……”
听言一股恼羞直冲头顶,遂抬手朝他胸口推去,反被一把抓住,“若当真如此,阿泉,便是踏平紫微大殿,我亦要——”说到一半,他的语气忽然一软,有些沮丧地续道,“阿泉,对不起……原谅我……我,等了太多年,我是真的害怕……就算我如今身为冥王,但真身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又怎么能同天君相比……”
心蓦地一痛,抬眼望着晏罹,我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从来意气风发的冥王殿下,原来内心是这般脆弱么……而这脆弱亦是因我而起。
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将头埋进他的胸前,脆弱便脆弱吧,不管未来的日子是长是短,我会努力地抹去他心中所有的晦涩……
9
晏罹受宠若惊地回手揽住我的腰身,却在袖管里摸到什么,下意识取出来,皱眉道:“这簪子……不是方才白无常给你的么?”
我慌忙去抢,晏罹却眼疾手快地举了起来,“阿泉你做了什么?”
望着他有些严肃的神色,我恼怒地跺了跺脚,“晏罹!”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晏罹握拳干咳了一声,“那你说……”
“这簪子本就是我的……”我哼了一声,“是……是我给白无常的。”
闻言,晏罹凤眸微挑,眼底分明蕴了不悦,语气却淡到不能再淡,“哦?”
见状,我生出一股绵软的无力感,长叹一声解释道:“孟婆主司曼陀罗,注定断情绝爱……起初尚能因情绪变化分辨她是否记起了当年,可是近来她太过安静了,安静得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当真彻底忘记了那段过往,忘记了白无常……”
情之一物看似复杂,实则虚无缥缈,旁人冷眼相望终究无法设身处地,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能真切地感知……
白无常来找我的时候如是说:“姑姑……阿曼,绝不能记起来,否则会毁了她的。”
我垂眸盯着手中的团扇,“也许比起魂飞魄散,更残忍的是明明舍不得,放不下,却要被迫遗忘……”
“我知道……阿曼一直那么傻,所以她连伪装都伪装得不像。”白无常露出一抹苦笑,“尽管她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可我知道她一定是记起来了……”
“如果被旁人知道孟婆又想起了从前,势必要被再次强行抹去记忆……可是漫长的黄泉路上,忘了心爱的人,大约是比死还要难过的事情吧!”我沉吟道,“她舍不得……你不想见见现在的她吗?”
白无常几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如果舍不得,那就让她恨我吧……这样,她至少会更爱惜自己。”
晏罹听我说到此处,不由开口道:“所以你便允了他的请求,用那簪子化了个美人……如此,往后孟婆每每恢复记忆的时候,便再不会有任何期待,彻底失去的伤心,的确要好过求而不得的相思。”
听言,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想起九重天上的那个人,是啊,彻底失去的伤心,的确要好过求而不得的相思。
晏罹见我失神,眸色暗了暗,口中却道:“方才你自幻境中沉睡似是做了梦,梦到了什么?”
我望了他一眼,几欲张口,终还是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方喃喃道:“晏罹,答应我……不要有事,不管我们能做多久的夫妻,你都要在这三界中长长远远地记着我,念着我……来以此证明,泉引是真切地存在过,而不只是一个影子。”
圈着我的手臂明显地紧了又紧,“好,我答应你。”
彼时的我极悲观地认为自己做的是个噩梦,梦里晏罹玄袍染血,义无反顾地跃入烈火之中……惨烈决绝得让我哪怕明知是梦,都不敢多想半分……可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方明白,原来那根本不是噩梦,而是——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