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引之相思债
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孟婆自打从酆都回来,一直有些恹恹的,听黑无常说,像是有了什么心事。
我沉默许久,这才长叹一声,喃喃道:“或许孟婆汤真能洗掉生魂前世的记忆,可是又是谁说孟婆汤可以让神仙忘情的?”
黑无常一愣,“王……王……姑……”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唤我姑姑吧!”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加快脚步朝黄泉走去。
几乎整个冥府的人都认为刚刚大婚的我,定要在酆都住上好一阵子,可不成想才三日便回来了,而且这三日晏罹都不在府中。
“泉引……你你你……你这是?”正自托着下巴坐在奈何桥上发呆的孟婆,见到我后,一张娃娃脸闪过无比的惊愕。
我无谓地扯了扯嘴角,“怎么?”
孟婆缩着脖子吞了口唾沫,“你新婚燕尔,为何还来黄泉?”
我故作轻松地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点着孟婆的额头道:“自然是为了你。”
本是一句玩笑话,奈何孟婆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吞吐道:“你……你说什么?”
见状,我的眼神暗了暗,到底有些于心不忍,遂笑道:“我是说黄泉孤寂,怕你寂寞,特来相伴。”
“看不到你,我才开心呢!”孟婆松了口气,扬起下巴哼道。
“回禀姑姑,东极的小帝君求见——”黑无常走过来打断我们的对话。
东极帝君乃是上古遗神,地位极尊,莫说来黄泉,便是去酆都,约莫也是不需要通禀的,遑论用到求见二字……我微微一怔,方反应过来黑无常口中的东极小帝君是谁,不由得面上一喜,笑道:“猊儿?猊儿醒了?”
当日猊儿为救我挡下了雾魔的业火,幸得体内有崇渊的情根灵气护体,勉强保住元神没有魂飞魄散,原以为至少也要几百年他才能再次醒来,却没想到这么快我便又可以见到那个小东西了。
大喜过望的我一扫之前的不快,才一转身便瞧见个绯色锦袍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来,只见其长眉隽秀,目若点漆,挺拔的身量足足高过我一头还要多……我未及多想,只顾向他身后张望,刚要询问黑无常,为何不见猊儿其人,便被眼前少年的笑声所打断。
“姑姑,不认得猊儿了?”少年声似暖玉,温润清透,语气里带了一种自然的熟稔。
我错愕地回过视线,乍然望去只觉眼前之人眉眼有些熟悉,来不及收回嘴角的笑意,讪讪道:“猊——小龙裔一晃都这么大了,帝君很是欣慰吧!”
崇渊的情根自被抽去,猊儿的身体也开始了发育,我以为那定是个漫长的过程,却没想到再次相见,曾经的小娃娃已长成了翩翩少年。
猊儿撩起衣袍朝我跪下,“娘亲说,姑姑不仅曾慷慨借灯为猊儿重塑仙身,又在猊儿幼时多有抚育之恩,因而醒来首要之事便是来黄泉拜见姑姑。”
我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印象中的猊儿还是个穿着肚兜的奶娃娃,实在无法与眼前如切如磋的少年联系到一起,原本的重逢之喜渐渐被一种陌生的尴尬所取代。
猊儿似乎并未感受到我情绪的变化,见我不语,兀自起身笑道:“姑姑还是和猊儿记忆中一样,一样的清冷孤傲。”
2
挂在我唇畔礼貌性的笑意有些僵硬,“小龙裔说笑了。”
猊儿却一改之前的态度,蓦地背起手哼笑一声,“猊儿并未说笑。姑姑一向目空一切,除了天上那位,任谁都入不得法眼,自然也不会有所觉。”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重新打量起猊儿来,语气也变得比他口中的清冷还有冷上几分,“小龙裔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听言,猊儿收住笑意,垂眼沉吟半晌说道:“姑姑以为呢?”
我别开视线,没有作声,只是缓缓摇动着手中的团扇,一边等着他的后话,一边在心底暗暗感慨,原来我记忆中的猊儿真的不在了……
“冥王殿下自大婚之夜便离开酆都,一连数日未曾出现,姑姑似乎并不关心?”猊儿见我不语,上前一步续道。
我蓦地看向他,原本如常的面色顿时窘成猪肝,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了一眼黄泉周围的鬼差们,干咳道:“冥王修为高深,三界众神鲜有能出其右者,何须我来关心?”
猊儿见我如此说,原本略带嘲弄的神色竟是变得严肃起来,一字字道:“既然如此,想来日后殿下再不回酆都也无碍的,是不是?”
我的心“咯噔”一跳,有些不祥的念头涌入心头,但到底碍着面子没有表露出来,仍旧不疾不徐地答道:“晏罹是酆都之主,若不回……自有九重天问责,小龙裔和我说作甚?”
“啪啪啪——”有清脆的击掌声自黄泉外传来,随即便有一道人影伴随极为妩媚的女声一起出现在我的眼前,“灯使说得好,九重天上的神仙果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对着眼前女子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发出一声哼笑,“阆苑乃是海外仙家,唐突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但见那女子一身素袍,腰身玲珑,虽然没有华丽奢靡的装扮,却难掩姿容的瑰丽,特别是眉心一点殷红,平添风情无限,只可惜无法让我生出半分好感。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敌意,那女子也不着恼,笑得越发动人起来,“怎么他跟你提起过我?”
我收回死死盯着她眉心朱砂的视线,挑眉反问:“他?是谁?”
女子面色一僵,好半天道:“你莫要得意,他现在便在阆苑呢!”
听言,我故意扬了扬下巴,唇畔的讽意更甚,然而任我如何伪装,仍旧掩不住心底的五味杂陈,一开口微颤的语气便泄了天机,“那你不在阆苑陪伴,来此作甚?”
若说这世上还有哪里是九重天也奈何不了的存在,大约便是阆苑仙府了。
据闻,它处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交汇处,现于黎明初与黄昏末,只见有缘之人,否则,便是天君佛祖驾临,怕也难寻到入口……
然而便是这样的宝境福地,晏罹竟然正住在其中,且乐不思蜀,或许他已经忘记刚刚于冥府娶妻这件事了吧!
3
犹记得洞房那一夜,晏罹避开我刻意的亲近,站在极远的的地方似笑非笑地说道:“阿泉,你先好生休息,我要离开酆都一段时间。”
我不由自主地从榻上起身,“你要去哪里?”
晏罹但笑不语地站了一会儿,方道:“你若觉得酆都无趣,便先回黄泉也可。”
他与我相识十数万载,从未如此反常过,一时心中生出无数不好的预感来,遂紧张地朝他走过去,哪知晏罹却是极为警惕地又退了数步,我尴尬地站在当下,进退无措。
“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了?晏罹你方才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我隔着一大段距离大声说道,先前晏罹浑身浴血的噩梦仍历历在目,一时间我鬼使神差般再次朝他迈开了步子。
那一刻,我分明在晏罹的眼中看到了夹杂着感动的绵绵情意,可他仍是义无反顾地避开了我的触碰,“阿泉,放心,我没事……我只是要去处理一点琐事。”
说着,他转身朝房门外走去,背影挺拔果决,看不出一丝留恋。
让我重新选择一次,也许我绝不会冲动地上去拉他,可是那一刻的我偏生没有忍住,后来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分析自己如此行径的原由,想来想去答案都不尽人意,最终也只得勉强归结为被新婚的紧张冲昏了头脑。
可是不管如何,那一刻我望着晏罹的背影,脑海里甚至来不及弄清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动作已先发而至……
我扯住了晏罹的衣袖,显然他亦是怔愣住,下意识想要甩开我的手臂,哪知却恰巧将他袍袖内的物什抖了出来,“吧嗒”一声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到了我的脚下。
定睛望去,却是一方卷轴,松散开来的边缘依稀可以看出卷轴内的画作是个女子……
晏罹反应过来飞快地想要去捡,却被我近水楼台当先捞了起来,我故作无谓地笑了笑,“这样的美人藏在袖子里岂不可惜,殿下不若让我帮你挂起来?”说话间,那幅美人图已被我彻底打开,上面的女子白纱遮面,却依稀透露出惊艳的五官,尤其眉间那一点朱砂……让人过目难忘。
在女子身侧写着四个金漆小字,如星火点点灼烧着我的双眸,“冠绝阆苑”……
手臂忽然被人剧烈地晃动,我收回思绪侧目而望,却见孟婆不知何时已下了奈何桥,低声对我道:“你想什么呢?”
“什么?”我茫然回道。
孟婆白了我一眼,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人家说要跟你夫君拜堂成亲呢!”说着她将头凑过来低声补充,“我可告诉你,莫要丢了冥府的脸,便是阆苑又如何?!没想到竟有这般厚颜无耻的神女。”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额顶朱砂的女子,语气满是不屑地反问:“那……恭喜!”
女子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眨了眨眼,眼底似有怒意滑过,“泉引,你莫要一副清高模样,你以为晏罹娶你是为什么?”说话间,她抬袖缓缓抹去了额头的朱砂印记,随即便有数道橙光自眉心处散出,如一道屏障将她包裹其中。
我下意识地侧目避开,再次望去的时候,那女子竟已改头换面,细瞧之下,我的心顿时像被灌满了铅水一般,沉甸甸的,喘不上气来……
孟婆发出惊异的尖叫,“你……你做什么变作泉引的模样?”
女子讥诮地哼了一声,“我原本便是这样的容貌。”说着她伸手极为小心地拂过脸颊,“阆苑的入口每四万年开一次,晏罹难掩相思,这才寻你作了替身……只可惜我素来洁癖,不喜有人与我一般,故而晏罹亲自画像为我换了一副新的模样。”说着她笑着凑近我,低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便是说,不管我容貌如何,他爱的人始终是我。就算你有和我一样的皮囊,也不过是慰藉对我的相思而已。”
“你胡说。”我极力地控制着情绪,“果真如此,他又何必同我成亲?”
女子嗤笑道:“那就要问天君了,若不娶你,如何断了天君的念想?只有天君知道你情有所属,方能心意渐平,从而让三界免于浩劫。”
4
“泉引?泉引?”
“姑姑,姑姑——”
我似乎听到孟婆还有马面的呼叫声,然而身体却一动不能再动,所有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间凝结成冰,以往,我从未觉得黄泉有这般寒凉……
唯一让我觉得有温度的便是缓缓涌出眼眶的泪水,如果晏罹此刻在这里多好,我一定要问一句:她说的是真的么?
我告诉自己,不相信,一个字都不信,“晏罹……他说过,我们曾在凤栖山上立下过约定……我们早在数十万年前便——”
“那你记得么?”女子抬了抬下巴,“晏罹说的……呵呵,数十万年前啊,我只知道他曾在阆苑住过整整四万年。”
她的话像绵密的冰刺扎进我的心头,却又在一瞬间化成了水散成了风,以至于我连反击都不可能,唯有捂着自己越发寒凉的胸口,大口地喘息着。
猊儿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伸手接住我落下的一滴泪,轻声叹道:“姑姑也会流泪啊。”
是啊,我也会流泪,但是这世间见过我泪水的人并不多,然而晏罹……当我将铠甲尽数卸去,准备迎接温柔的时候,你却亲手握住了刺向我的利刃。
一阵阴风扑面,我下意识地皱起鼻头,来不及反应,便见那女子手握长剑朝我的心口刺来……
不知是不是泪水糊住了我的双眼,那剑尽管冷冽,我却像是看不到一般,任由她风驰电掣般袭到了眼前。
身侧的猊儿却忽然横穿出去,一把握住那剑身,有些激动地说道:“娘娘!”
“让开——”女子低斥一声。
“娘娘不是说只要姑姑一滴泪么?”猊儿的手心有殷红顺着掌纹流下,滴在了我的裙畔,刺得我眼涩涩发疼,然而他却没有半分松动,“若是殿下知道,也不会答应的。”
“那是我的事,你让开,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女子说着手腕抖转,一股大力袭来,硬生生将猊儿震得倒退数步。
“猊儿——”我惊呼一声,脑海里浮现起黄泉外业火旁猊儿满身斑驳的模样,一时间再顾不得伤情,伸手用团扇隔开女子的长剑,“猊儿若有闪失……你阆苑莫不是要和东极与西海同时为敌?”
女子却哪里听得进,回手朝着我又是一剑刺来,一双秀目血红一片,竟像是魔怔了一般,原本积郁在心底的火气顿时再也忍不住,我哼了一声,翻转手中团扇,赤白两股炫光交汇间,手中也多了把长剑。
那女子脸色一凝,顺着她的目光而看,我才发现两把剑竟是一模一样!
只可惜来不及多想,剑身相击,我们便已打在一处。
十数万载我都不曾和人动过手,乍然与人争斗到底有些生疏,一时间颇为力不从心,奈何那女子却没有半点想要罢手的意思,且招招冲着我的心口而来。
猊儿几次三番挣扎着冲过来,却被那女子顺手设下的结界挡在外边,急得他只得不住地在外大声呼喊:“娘娘,猊儿求您——”
我心底微微讶异,先前这小子还对我冷嘲热讽,怎地一转眼又关心起来?
便在此时,女子执剑再一次刺来,我向后闪避,带着她的长臂不得不从我面前擦过……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下意识便抽身退出战圈,连她再次攻到眼前的长剑也顾不得,惊异地盯着她说道:“你……你只是一缕仙魂?”
5
随着我的话音方落,四周的结界蓦地消失,那女子像是脱力一般颓然堆坐下来,“泉引,你救救晏罹吧!”
我再次退后半步,“你说什么?”
“娘娘,姑姑的眼泪已经有了,你……你就放心吧……”猊儿抿唇插话道,说着不忘摇了摇不知何时被他小心装进瓷瓶的泪滴。
我蓦地抬手趁着猊儿不备,将那瓷瓶夺了过来,擎在手中,扬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说,我现在就将这瓶子砸了。”
“姑姑不要,这是用来救冥王殿下的。”猊儿说着欲伸手却被我眼中的冷意所慑,“姑姑,莫要怪娘娘,娘娘也是救人心急,这才……”
“猊儿——你若感念晏罹的救命之恩,便……用这把剑取了她的心,去,快去!”那女子坐在地上,手扶着心口处,一脸的痛苦神色……
我望着那张如同照镜子的面容,心里升腾着奇怪的念头,只觉得是另一个自己一般,我慌忙甩了甩头,冷声道:“你便是取了我的性命,又如何?你不过一缕幽魂,合该归入冥府才是。”
女子咬唇盯着我许久,方道:“泉引,你便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晏罹吗?”
我一时之间有些哑然,冲动过后,才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复又看向我手中的瓷瓶,“你说——”
女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中却满是对我的挑衅和不屑。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虽不再喜欢和人主动起冲突,但脾气上来亦是半点不肯退让的,尤其是关于晏罹的……遂哼道:“不说?”
闻言,她脸上讽意更甚,却偏生不肯多说一言,似乎故意和我赌气一般。
我冷笑着伸手隔空招出助魂灯,面无表情地说道:“晏罹虽用朱砂为你定魂,又以地府冥兽之血绘了新的皮囊,封印住你的生魂气息,使你得以暂时跳脱轮回,只可惜你偏偏自己撞到黄泉来,便由不得你了。”
她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喃喃道:“晏罹……晏罹……”
我只作未闻,心却被她一声一声的呼喊搅得乱如团麻,一咬牙兀自举起助魂灯,“魂去如灯寂,一盏望乡音。”
6
暖黄色的灯晕随着我的语声一点点扩大开来,原本不住呢喃的她蓦地停了下来,惊异地望着眼前展现出来的情景……
佛曰,一法一世界,那灯中便若另一个乾坤,而熟悉的情景正是每一缕生魂曾经的过往,与执着。
放不下的是执念,亦作求不得,在我的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没想到,眼前女子的求不得却并非生前事……她竟然没有前生……
她名叫倾城,自在这世间出现便是一缕幽魂,没有前生亦没有过往……因阆苑仙府钟灵毓秀得天独厚,一缕幽魂也修成了灵识,有了仙缘。
倾城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见到阆苑之外的世界,她没有肉身亦没有仙体,无法承受日月精华的凛凛正气,所以只能躲在仙泽丰厚的阆苑内,尽管那里也是山明水秀,也有奇花异草,但是除此之外,那里更多的却是寂寞。
没有经历过热闹,便不会觉得寂寞难熬,直到二十万年前,一只受伤的玄鸟落在她的脚下……
倾城望着昏迷的玄鸟有些无措,阆苑从来没有鲜活的生命出现过,所以她既紧张又有些隐隐的期待,她想若是恰巧能够救活,便养在身边也好……
她小心翼翼地采摘了不少奇花异草,仔仔细细地为玄鸟包扎起来,突然鸟儿发出一声男子的低吟,吓得倾城险些摔倒在地,“你……你……”
玄鸟睁开眼看了一眼她,原本涣散的眸子顿时亮了亮,但仅仅一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失望地说道:“原来只是像而已……”
倾城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问道:“你……你受伤了,你是……妖?”
玄鸟挪动了下身躯,“这是哪里?”
“这里……是阆苑,我叫倾城。”
“阆苑?可是传闻中的福泽仙境……多谢仙子相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倾城有些不满,包扎的动作便有些不温柔。
玄鸟身上的翎羽抖了抖,深吸了口气方道:“我叫晏罹,不是妖。”
“不是妖……那你是?”倾城有些好奇,“那你是什么?”
晏罹没有回答,躲开倾城包扎的动作兀自在地上滚了一圈,竟是化作了人形。
倾城哪里见过这些,惊诧地望着忽然出现的玄衣男子,“你……你……你是人啊?”
晏罹转过头,彼此目光相触,皆是一愣,倾城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哪怕此时的他面色苍白,玄衣染血,依旧因那过分精致的凤眼而显得整个人妖艳勾魂……
晏罹蹙眉望着倾城,“你不是仙体,你是生魂?”彼时他望着她的脸,像是透过那张脸在看另外一个人,语气变得紧张起来,“你从何而来,为何会在阆苑?”据他所知,阆苑之地从未有过什么仙家在。
倾城有些茫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生来我便是这般模样,我……喂——”她的话未说完,晏罹便晕了过去。
看到此处,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只因晏罹现出真身的模样,竟让我想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犹记得我刚刚修得神阶,因崇渊说我仙缘不满,故而带我前往人间历练,遂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地妖锦瑟遇上,彼时众神皆道是我以一己之力所为,我亦从未辩驳,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一日锦瑟幻化后摄了我的心神,我并未能及时逃脱,却似有什么人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这才反败为胜。
锦瑟只道是我勘破了他的幻术,因此被我压在华山之下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追问:“因无情根,遂能勘破色相,却为何你心魔炽盛?你分明是动了情的,不可能战胜我的。”
彼时我也不解,如今才了然,并非我勘破了色相,而是有人替我承了他的一记重击。
尽管我没有看到晏罹的真身,却在后来体力不支昏睡过去的瞬间,隐约见到自己被一只玄鸟伏在背上……
原来,那一次他竟伤得如此之重……
收回思绪的我再次望向灯中,却见晏罹已经清醒,尽管看似虚弱,却是眸中带着隐隐光亮,看到那光亮所触及的人,令我的心一痛。
一时间,竟是再也看不下去,挥手将灯熄灭,见状,原本正随着助魂灯回忆着那段过往的倾城一怔,抬头望着我艰涩笑道:“心痛了?不过一个眼神,你便心痛了吗?你可知……每每他用那样的眼神像是看我,实则却是透过我看向旁人,我的心有多痛?”
倾城不顾我脸色越发地惨白,自顾自地说道:“晏罹为你受了重伤,修为大减,不得不留在阆苑休养,一留便是四万余年。”
7
彼时的倾城也曾天真地以为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不管曾经有多少的刻骨铭心,也会被慢慢淡化吧!如此,她便能趁机在晏罹的心中有上一席之地了。
冒出这样念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尽管晏罹不苟言笑,时常一个人发呆发到忘记时辰,以至于让无趣寂寞的阆苑没有半点改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无趣如他,却会在自己贪玩饮酒醉倒后,默默送来一碗醒酒汤,会在自己修习误入歧途的时候,不惜耗损所剩不多的修为,为自己引归正途。他知道她怕黑,便燃了自己的一缕凤尾,引来凡间的萤火虫,为她的阆苑送去光亮……
可是,当倾城感动地对他说“晏罹,不若你便留在阆苑,与我作伴可好”的时候,晏罹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四万年的时间,让倾城这样一缕将寂寞当作习惯的幽魂都会产生依恋,可是那有血有肉的晏罹,却能异常地绝情……
倾城哭了,自有灵识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她对着即将离去的晏罹哀求道:“我也想到阆苑以外的世界看看,你可以满足我么?”
晏罹沉默半晌,竟是点了点头,“只不过你是魂魄,无法承受日月精华的正气……”
她说到此处,我不由插口道:“为了让你离开阆苑,他竟逆天而行,擅自使用禁术,为你以朱砂定魂,兽血绘皮?”
倾城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难得的欣慰,“是啊,晏罹问我想要怎样的容貌,是否还要如此……”说着,她抚了抚和我一般无二的面容,忽然神色一凛,“我自然不要,我告诉他,我要一张他喜欢的面孔……”
倾城望着晏罹绘好的画卷,十分欣喜,那画被她披在身上,便如穿衣般将画中的女子穿在了身上……她回身望着掉落在地上的画轴,那上面的女子天姿国色,便是她现在的模样吧。
“我好看吗?”她抚着自己的脸颊问晏罹。
晏罹勾了勾唇角,颔首道:“冠绝阆苑。”
被喜欢的人称赞,倾城喜出望外,央着晏罹将这四个字题在画卷上,并以术法作了铭印,“你将它留在身边,日后若要回来阆苑,便对着卷轴唤我即可……”
倾城没有再继续讲下去,话锋一转,却是对我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那面容怎么会是他喜欢的?他只是不愿意这世间有女子和你一样罢了……他送我冠绝阆苑的容貌为的不过是偿还相救之恩,可我偏偏想要自欺欺人,我告诉自己,他是喜欢我的,只不过我们没有缘分罢了……是不是很可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倾城提高了声音道:“可是有人比我还可笑!那就是晏罹!他爱你,他为了你不惜逆入黄泉,受了天惩,修为失掉大半,真身都快维持不住了,却为了不让你担心,依旧消耗着法力将翎羽幻化成玄袍的样子……强撑着和你成亲,明明比起猊儿他更需要阆苑的仙泽,而他数万年来仅有的一次唤我,却是为了你,只为了你流着泪对他说不舍得猊儿,便来求我……求我让猊儿入阆苑养伤。”
我摇了摇头,“他……没有说啊……”
“是啊,他没有说,只是因为他怕你担心……怕你觉得他是那样的没用,远不如九重天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君,怕你好不容易倾注的芳心消散……”倾城冷笑着朝我逼近,“你知道我在阆苑看到他的时候,多开心么?我以为他终于想通了,终于知道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是谁,知道只有我永远不会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只有我从始至终只爱他一个人……可是他却是来求我,一定要救活他,他说你还在等他……”
8
我反手抓住倾城的手臂,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紧张,急急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倾城甩开我的手,“天惩岂是说救便能救得回的?除非你肯舍得……”
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舍什么?”
“舍你一滴伤情泪,两片玲珑心,三缕相思魄,四樽颈前血。”倾城一字字说得极缓慢,像是在故意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心中早已猜到大半,除了所谓的伤情泪,另外三样无外乎都是一个意思,便是要我的性命而已……我看向猊儿,笑道:“原来小龙裔这么快得以苏醒,竟是有缘得入阆苑,想必修为大增……”
猊儿摇头道:“姑姑,娘娘同猊儿说,救殿下只需姑姑的一滴泪,所以方才斗胆冒犯……姑姑,那后三样,猊儿愿意替您……”
我摇了摇头,转而再次看向倾城,“是你来拿,还是我自己动手?”
倾城一愣,“你就不怕我诳你?”
我垂眼低声道:“那又如何?如果我的消失可以换得晏罹平安,换得九重天的宁静,换得三界安泰,又何须在意那许多?何况……”后边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却在心底轻声告诉自己,如果从今而后,上碧落下黄泉都再寻不到那一抹靛青身影,都再听不到有人唇角含笑地唤我“阿泉”,这漫长无尽的岁月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从未有过哪一刻,让我感到如此地绝望,而那绝望深处又透着隐隐的平静。我第一次清楚地发现,自己是有多么惧怕失去晏罹,那是一种哪怕山崩地裂都不会有的绝望,但一想到用自己的性命便可以换回他,不禁勾起一抹浅笑,这样也好。
我将团扇再次幻化成长剑,反手刺向自己的心脏位置,却在下一瞬,手腕被人牢牢攥住,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的面容。
晏罹的脸色尽管苍白,却带着隐隐的盛怒,“你做什么?你疯了?”
我怔愣着,喃喃道:“我要救你……”
“然后呢?让我怀着伤心和难过,永生永世地在孤寂里活下去?”他说着,转头瞪向倾城,“我说过,如果你伤害泉引,我便是倾了整个冥府也要填平你的阆苑。”
倾城望着晏罹,凄楚的眼神让我不忍直视,“你何曾为我这般一次,便是魂飞魄散永堕地狱,我也在所不惜。”
众人一阵沉默,却是猊儿最先反应过来,“殿下你……你不是正在昏迷吗?”
晏罹亦是一愣,看了看我,最终仍旧是望向倾城……
倾城垂眸无声地笑了笑,“冥王殿下因情而受惩,想要抵消,自然要以真情换之……冥王妃对殿下情根深种,既有嫉妒的伤情,也有苦不得见的相思,更为了救殿下,连性命也可不顾,天惩自然是解了的。”
听言,我皱眉道:“哪里会有如此儿戏的天惩?”
倾城歪头朝我勾了勾唇,伸出手掌,里边赫然是一枚血色的符箓,像是刻在掌心之中一般,此刻却像是生生被剜了出来,一片血肉模糊,然而她却仿佛不知痛楚,面带浅笑地说道:“是啊,哪里有什么天惩?天若能看得到这一切,又何会如此不公?世人皆知阆苑乃是仙泽福地,却不知阆苑有蛊,名曰相思债。中蛊者,初时如百虫蚀骨,痛不欲生,渐渐便会仙力枯竭,性命堪忧,除非,有人爱他胜过种蛊之人……”
说着,她同我毫无二致的眼中流出泪来,“当年晏罹离开阆苑的时候,我便在他身上种下了相思债,原以为这些年他定会因受不住折磨来寻我,却不曾想……他宁愿承受堪比地狱极刑的痛楚,也不愿来见我……大概若不是怕仙力彻底枯竭后,再不能守着你,怕是到死都不会来求我……”
我退后半步,带了愠怒说道:“相思债……所以他根本没有受到天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而晏罹之所以性命堪忧皆是因为你对他下了蛊?”
倾城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额头,伸手入怀取出之前晏罹袖中掉落的卷轴,缓缓将其披在身上,转眼间,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绝色面容。
她一边抖落着裙衫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一边娇笑着说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天惩?只有道不尽的相思愁肠,诉不完的爱恨情仇,若要了结,势必有人须得痛彻心扉……也许从最初我便错了,只是有些事若不是亲眼所见,终究是不甘……”
倾城梦呓般地说着,就在我还寻思要不要接话的时候,她便化作一道橙光,消失不见了。
见状,我下意识挪步向前,却被晏罹扯了住,“阆苑乃是海外福地,倾城的存在虽然不合三界律例,却是天数,阿泉便看在她对为夫有救命之恩,又对猊儿施以援手的份上,莫要追究了……”
猊儿亦在身侧恭敬附和:“请姑姑高抬贵手……”
闻言,我望向晏罹,原本想要出言指责,却在一瞬间溢出满满的心疼。冥府十数万载他竟是在受着相思债的折磨,然而却从未表现出半分……忽然隐隐盘桓在心底的郁结尽数释然了,能得他如此相待,那么不管是倾城也好,还是那段四万年的相处岁月也罢,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一段伤情的相思债……蓦地灵光一闪,“那阆苑的倾城为何同我容貌一般?”
晏罹垂眸望向我,柔声道:“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容貌相似者何其之多……不过,哪怕再过相像,我亦不会认错阿泉的,阿泉在我心中,亦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
彼时的我因为经历的种种,心中满是对晏罹的缱绻之情,因而听言并未多想,却不知那却是又一段和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