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据说在冥府流传着一个这样的传说，如果前世无缘的两个人将彼此的一缕发丝结在一起，用情舟承载浮于忘川，便能在往后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阿泉，你猜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晏罹负手以侧颜对着我缓缓问道。

我垂眸翻看着手中的团扇，脱口回道：“自是假的，否则那忘川河还不被痴男怨女的青丝填满了？”

一声轻笑漫开，阴霾的黄泉顿时如沐春风，晏罹神秘地眨了眨眼，卷长的睫毛如蝶翼轻扇，好看得让我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喃喃道：“你笑什么？”

“我笑——原来阿泉也有如此不通透的时候。”晏罹伸指轻轻拈起我鬓边的一缕碎发，脸上的笑却渐渐散去，认真而郑重地说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说着，他的眼波暗了暗，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忘川河内浮的情舟，只管缘，不保姻的……爱与不爱，便是神佛也无能为力，何况区区一条小河。”

伴随他的话语，我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悲哀，所谓人死如灯灭，大概便是如此，就算垂死挣扎，以为可以得到永恒，却忽略了最易改变的往往是人心，一世匆匆尚有守不下的，遑论生生世世？

于是，黄泉路上哀啼之音不绝，而忘川河中却从未有过半尾情舟。

晏罹拉着我的手走到忘川畔，“我们也在这河里放上一尾情舟可好？”

“神仙没有来生的。”我有些好笑，却也为晏罹话里隐含的意思而感动。

他叹了口气，转身向远处走了几步，“是啊，神仙没有来生，所以这一生反而显得更加漫长，阿泉嫁我，会不会后悔？”

“若悔，殿下该当如何？”我歪了歪头，半开玩笑地问道。

晏罹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发问，猝然回头看向我，良久，方缓缓合了眼眸，一并掩去了眼底快要溢出的苦涩，“放了你。”

空气凝结得有些让人窒息，我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原是开不得玩笑的，尤其这方面，他总是难以想象地脆弱，忙要解释，却见他已转身继续朝远处走去，遂唤道：“你不是要放情舟么？”

晏罹的步履顿了顿，“不必了，神仙没有来生的。”

黄泉的云雾厚重，细碎的光影透进来照在他靛蓝的背影上，像是镀了一层蜜色的琉璃，长长的衣摆被阴风吹起，使得整个人看起来萧瑟不少，心便跟着一痛。

原本想要放任他离去的我，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裙便冲了过去，一把将他自后边拉了住，“你——去哪儿？”

晏罹似乎也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转头过来，一双眼像是涂了墨色的寒冰，却在对上我的目光后，缓缓融化，他如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抿了抿唇，别扭道：“哪儿也不去。”

我被他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却突然听到黄泉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似有人在争吵不休，遂唤了黑无常前去探看。

不多时黑无常竟是带了一男一女走回黄泉畔，正待我打算看向那生魂的时候，目光却被她身畔的男子所吸引，怔了怔，惊讶道：“玄冥神尊？”

2

玄冥神尊是九重天上主司四季的上神，据闻他形容俊美，风姿绰约，所过之处更是百花齐放，红英飞舞，遥遥望去，好似步步生花。

彼时我尚自年幼，对他亦是诸多好奇，每每得知他要来紫微大殿的时候，便会躲在崇渊的桌案下，只为一睹那百花怒发的奇观。

可惜每一次我才要探头出来，都被崇渊设下的结界挡住，事后更是免不了一顿训斥。

说起来，我在九重天上的二十万年岁月里，仅有的一次相遇，不过是瑶池畔匆匆一瞥，犹记得彼时他的身畔立着一位绝代佳人，仙风沁爽，却远不及那二人的琴瑟之姿，便连小小的我也觉得实乃一对璧人也。

玄冥看着我拧起好看的眉毛，似乎正在脑海里努力地回忆着什么，最终仍是皱眉问道：“灯使认得本尊？”

念及幼时的荒唐，我忙故作掩饰地干咳一声，没有答话，却是晏罹接口道：“神尊主司四季，一向不理俗世，今日这是什么风？”

玄冥闻言，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侧的生魂，低声哼道：“便是有什么，你且随我回去……莫要在这儿胡闹。”

那生魂对玄冥的话恍若未闻，朝着我走了两步，“新魂见过姑姑。”

我挑了挑眉，刚要开口，玄冥便如一阵风般横在了我和那生魂之间，“花灵，你莫不是还要去投胎？做一个凡人，累世轮回，有什么好？”

“花灵”二字像一道惊雷，不仅击得我一怔，连带着奈何桥上的孟婆亦是忍不住低呼一声，将手中的汤碗摔了个粉碎。

我脱口道：“花灵？莫不是拾香殿的百花之主？”

玄冥和那生魂都没有否认，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来，这才发现眼前的生魂不是二十万年前瑶池畔立在玄冥身侧的丽人又是谁？

“花灵，你跟我回去——”玄冥伸手拉她，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如今的花灵只是一缕幽魂，自是无法抵抗，遂一面被动地被他拉着，一面铁青着脸挣扎，“你放开我！”

“不放！跟我回去！”

“不要！”

我看着又要争执起来的二人，脸色越来越难看，蓦地上前用团扇将他们隔了开，冷声斥道：“神尊请自重，这里不是九重天也不是拾香殿，花灵不管原因为何，如今已是普通生魂，就算她答应了你，也是上不得九重天的。”

玄冥仍盯着我身后的花灵，十分笃定地说道：“你莫要怕，我好歹也是堂堂神尊，莫说带你回去，便是帮你重续仙骨又有何难？”

花灵没有回答，却是面无表情地将头别了开。

见状，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淡淡说道：“凡事皆有因果，神尊何苦执念？反倒是花灵人间轮回一遭显得通透不少。”

闻言，二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彼此低着头不知心中所想，倒是玄冥最先打破了寂静，“事到如今，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挽回，只是花灵……你怪我这数十万年只顾修行，冷落了你，却可曾想过我为的是什么……”

3

花灵在九重天是出了名的美人，不仅美，修为更是出类拔萃，虽是女子，却在天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掌管一众花神，受尽人间香火。

可不知为何，花灵修到仙阶整整五万年，都不曾再上一层楼，便连天君崇渊每每提及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哪怕拾香殿随便一个小花神五万年的时间也足以踏上神阶，遑论花灵本就资质过人。

拾香殿内，花灵望着背对自己的男子，目露期待，“玄冥，五万年前你说若修得仙阶，便同我成亲的。”

绯袍男子没有转身，心不在焉地支吾一声，好半天方道：“我想过了，我本是地仙，修了几万年才有了今日的成果，若在凡间的确难得，可这里是九重天，区区仙阶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和你一样啊，何况你早被天君任职，掌管四季，与我所司相得益彰……而且就算成了亲，我们也可以继续修习……”花灵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不会有什么阻碍。”

“我与你不同，你本就是仙胎，生在九重天，哪怕只是一个小仙也不会被人瞧不起，可我不是……你再等等好么？待我修得神阶，定会奏明天君，迎娶与你。”玄冥缓缓转身，语气透着一丝哀求，然而眸中却是不容商量的决绝。

花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还是咽了回去，苦笑着点了点头，“好——”不过一个字，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哽咽。

若是仙胎，修得神阶快则三万年，慢则五万年，然而如果是凡人修仙得道的散仙，便不会那么幸运了，若碰到资质略差些的，约莫修个十数万年的大有人在。

玄冥便是资质不佳的散仙，尽管他万分刻苦，终究还是在仙缘上欠缺不少，所以原以为最多不过八万年的修行之路，他整整走了十二万年。

待到玄冥终于获得神阶出关的那一日，第一时间便是跑去了拾香殿，“明日我便向天君奏请，求娶与你。”

彼时的花灵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着周身瑞气萦绕的玄冥，脸上没有了十二万年前的羞涩与期待，语气平静得宛如她每日面对群芳发号施令一般，“玄冥……哦不，如今我该称你一声神尊了。”

玄冥看着有些陌生的女子，狐疑道：“不过十二万年不见，你怎么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呵呵……”花灵凄笑了一声，“是啊，不过十二万年。”

玄冥有些不解，但自己刚刚修得神阶，心情大好，遂仍旧好脾气地说道：“我知道这些日子都不曾来看你，但我们神仙有的是岁月，往后我——”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花灵抬手止住，“神尊想娶花灵么？可有聘礼？”

“你想要什么？”玄冥闻言，松了一口气笑着问道。

“花灵想要神尊随我赴红尘一遭，在人间做上一世夫妻。”花灵说道。

玄冥一怔，“这是何故？凡人成日想要修仙得道，你却想做凡人？”

花灵垂下长睫，默了半晌方道：“明日未时我在泻斛山等你，莫要晚了，否则，便不嫁给你了。”

4

玄冥修得神阶实属不易，他想不通花灵堂堂一个神女为何如此贪恋红尘？想来生为仙胎并不知道那人世间凡子的苦痛与无常吧。

对此，他是有些恼的，他为何要如此没日没夜地修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神阶么？

他只想站在一个与她平等的位置，再不是那个若干年前傻傻仰视的姿态……那种作为凡人的无奈与弱小，让他怕极了，可是如今不同了，他是神，他有着永恒的岁月和强大的修为，他再不用因为担心生命的终结而惶惶，终于不用为了短暂的分别而惆怅……

窗外金乌西沉，已经过了花灵约好的时辰，玄冥依旧一动未动，直到拾香殿的仙童急急忙忙地跑来，“神尊，神尊……我家仙子她……”

玄冥见状第一反应便是花灵负气自行轮回去了，暗道：不过短短一世，让她尝尝人间的八苦也好，说不定便会理解自己了……

哪知仙童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神尊不好了，我家仙子她自剔仙骨……”

“你说什么？”玄冥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待他飞奔到泻斛山下的时候，除了花灵留下的斑驳血渍，哪里还有她的半点踪影。

说到这里，玄冥再次望向花灵，怒极反笑道：“多一刻你便都等不得么？你我九重天上数十万载的情分，都不及你的意气用事？”

花灵回他一笑，眼中的落寞却深了又深，“多等一刻？这几十万年来我一直在想，曾经的你是那样的痛恨别离，为何做了神仙就变了……直到一世为人，我才明白，原来并不是神仙比凡人洒脱，而是因为拥有得越来越多，便不在意了。”

九重天上四季如春，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遍开的百花旁从没有任何一个神仙过多的驻足，毕竟在这里花朵是不会凋谢的。

花灵托腮斜倚在花间，遥遥望着不远处的一栋仙府，那里人迹罕至，除了怒放的鲜花，连一只仙鹤都不会流连，因为那里住着整个九重天最无趣的神仙——玄冥。

玄冥是地仙，能够得列仙班付出了多少努力，除了自己怕是只有花灵清楚，此刻的她默默地数了数手指，还有五百年，玄冥便可以修得圆满，进阶上仙了……而自己，已经在仙阶足足停了五万年，只为了等他。

因为才入九重天的玄冥说过，他想在娶花灵的时候，有与她旗鼓相当的地位，那样在这九重天上才不会成为笑柄。

花灵将百花的种子偷偷种在了玄冥的足迹里，这样他每走一步路，都会有鲜花盛开，便如同自己在他的身边，她想这样的话，即便闭关岁月再过漫长，他也还是会记得自己吧。

当玄冥出关的时候，花灵掩饰了所有的思念和悲伤，欢喜又期待地等着心爱的人来求娶，然而等来的却又是十二万年的寂寞……

花灵擦了擦眼角不慎滴下的泪珠，艰涩地问向玄冥神尊：“你知道那十二万年我是如何过的么？”

玄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我与晏罹，讷讷道：“我……”

花灵打断道：“天河之中的星海一共有四十八万六千九百九十九颗星星，织女为苍穹织的幔帐横丝九万九千九，竖丝九万九千九，你的仙府有三千六百四十五块砖瓦，门口的青松，前五百年只有七千六百根松针，第六百年多了二百二十四根，往后的每一百年都会递增八十根，却在第六万年的时候少了二千根，呵，不过还好，到了八万年的时候，又长回来了……”

玄冥有些动容地打断道：“花灵不要再说了……以后的日子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花灵望着一脸认真的玄冥，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许久之后却摇了摇头，只见她提起裙摆缓步朝着奈何走去，“其实做一个凡人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无常，因为短暂，便会觉得茶格外地香，糖饴格外地甜，相守的日子也格外地珍贵……”

“难道我们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不好吗？”玄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花灵没有再回头，孟婆像是早就准备好一般，将孟婆汤迅速地递了过去，不等我开口，花灵便被她推入了轮回……

5

“孟婆，她还没有了去执念，你怎么……”我蹙眉责怪道。

孟婆咬了咬唇，甩头道：“她的执念怕是靠你的助魂灯了不去……”

我哑然，叹息着别开了头，的确花灵的执念不在前世，而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黄泉一阵沉默，玄冥似是陷入某种思绪而不能自拔，良久过后，方缓缓问道：“玄冥虽侥幸修得神阶，却着实不解花灵心中所想，为何她执意要做那肉体凡胎。便是与我怄气，便是不愿嫁与我，也不必……”

我顿了顿，伸手取出西去灯，“爱恨本无常，轮回皆成空……这灯能看到花灵的内心，你若仍有难以释怀之处，便自行去看看吧……”

灯晕渐渐变大，将我与玄冥一起带进了灯腹之中，但见里边一片虚无，半空中渐渐浮现出一行行蝇头小字，却是藏在花灵心底的另一个故事……

风景秀丽的泻斛山下，花灵独自前行，却被山中突然冲出的一道金光带倒在地，那光束明若金乌，利如刀锋，盘旋在少女的头顶之上，仔细倾听，似乎还有隐隐梵音传来。

花灵有些惊异，奈何身受重伤，稍微挪动便觉真气流散，不得不任由那金光围绕着自己。

忽然一支带着符咒的羽箭破空射来，那金光似乎在方才攻击她的时候用尽了气力，尽管那羽箭所带术法极是粗陋，仍旧将它惊得慌忙逃窜开来。

花灵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一个面容异常俊美的少年正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姑娘你没事吧？”少年说着弯了弯眼眸，“这山中有仙家修习，因而周围时常会有妖怪出没，吸收灵气，很是危险，女孩子可不要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花灵没有说话，少年虽会些术法，却是个凡胎肉体，自然看不出她的真身，于是索性没有点破。

少年抱着她一边往山下走去，一边说道：“你的伤怕是要将养一阵子了，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家……怕是伤好之前都回不去了。”花灵吐了吐舌头说道。

少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那姑娘若不嫌弃，便去我家？”

“也好——”花灵简单地想，这少年会些法术，自己养伤也方便得多，便脱口回道。

哪知话音刚落，整个人便被少年扔了出去，随即一脚踢在了她的后心上，“大胆妖孽，幻化了女子来骗我吗？”

花灵无语地望着满脸警惕的少年，一张口便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少年见状方反应过来自己冤枉了好人，再次将她抱起，一个劲地道歉，“姑娘……我……对不起，对不起，我……”

花灵想说点什么，结果却先晕了过去。

6

拜少年所赐，原本将养些日子就能复原的仙体，被他这一脚踢中了伤处，想要养好便需要一段漫长的时光。

他们一起住在山脚下的木屋里，虽然简陋，但却很开心，少年是个极活泼热忱的人，他善良、正直，又嫉恶如仇。

少年每日都到山中打猎，花灵指着地上的山鸡问道：“你既然修行，何以杀生？”

“给你补身子啊……”少年挠了挠头，说道。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杀生一次，修行之路便要倒退十倍？”花灵眼带狡黠地问道。

少年依旧挠着头，“那……便倒退吧……”

花灵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摆了摆手说：“以后不用了，我也是吃素的……”

望着笑得花枝招展的花灵，少年先是跟着傻笑，渐渐便收起了笑意，望着她出了神……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花灵的身体早已好了，他们却谁也没有提及离开的事，直到有一天，花灵问他：“你怎么不修仙了？”

“我……我破戒了。”少年红了脸低头道。

“你破了什么戒？”

“我动了凡心。”

闻言，花灵歪了歪头，“怎么你不想做神仙了？”

少年握拳紧张地喘息良久，方飞快地回道：“我想和你做夫妻。”

看到这里，所有的字迹渐渐消失不见，我侧头望向玄冥，却见他面色越来越白，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方凄笑道：“原来她爱的是那个少年啊……”

我轻笑一声，随口问道：“那个少年现在在哪儿？”

“那个少年用十七万年的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玄冥一字字回道，“后来少年得知那少女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仙凡相恋有悖天规，于是不得不面临分别，可是少年舍不得，便发下宏愿，定要不惜一切修得仙身以期与她团聚。”

我望着玄冥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花灵大概也是知道的，只是……有些东西等得太久，便让心疲累了吧。

最初的他只是想修得仙身与花灵团聚，却因仙阶而受到困扰，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相守的机会，而这种放弃又与负心无干，看似无伤大雅，却像是滴水穿石一点点将花灵的期待磨灭。

玄冥离开西去灯后，什么也没有再说，顾自走出了黄泉。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悲伤，忍不住向身边的晏罹问道：“你说花灵究竟为什么执意要做一个凡人？”

“花灵仙途平顺，但是既然是修行，终归是要经历天劫的……”晏罹低声感慨道。

我蓦地看向他，问道：“你是说这是花灵的天劫？”

晏罹捏了捏我的手，笑道：“那要看玄冥会怎么做了……若是他肯放弃神尊之位，变回了最初的少年模样，也许就不再是天劫了……”

我哑然，“在你眼中怎么感觉做神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难道不是吗？神仙有时候因为拥有得太多，反而不如凡子幸福……若是你，你会如何？”晏罹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想了想，却觉得很难代入，遂道：“我只知道我们已是夫妻，再不会分开……就算有朝一日你惹我生气，来哄哄我便是。”

晏罹眼底深处似有细碎的星子缓缓升起，但听他笑带宠溺地说道：“好，我哄你。”

我回首望着空荡荡的忘川河，心中却想，也许花灵执意做一个凡人，只是爱上了人间烟火也说不定，比起九重天上绵绵无尽头的岁月，也许，在短暂而无常的人间，所谓的真情才更值得人珍惜。试问明知有无限的岁月可以挥霍的时候，谁还会在意呢？

我想，还是有人会珍惜的吧，譬如我还有我的晏罹……

7

月上西楼，酆都雾重，远处传来冥殿的更鼓之音，晏罹整了整衣冠，“为夫还有公务处理，娘子记得早些回家。”

他每每唤我娘子的时候，极少会像衔玉唤摩迦那般认真，总是状似无意地用玩笑的语气喊出，仿佛这样我便捕捉不到他眼底的紧张了……

我忍着笑拉住他正准备快步离去的身形，“相公——”

晏罹脖子僵了僵，尽管没有回头，一对耳廓却赤红如血，“怎么了？”

我抿唇压下快要溢出的笑声，强自镇定地说道：“为妻想借相公青丝一缕……忘川河中太过空荡，若是有尾情舟漂荡，想来定会极美。”

我的话音方落，只觉周遭犹如疾风掠过，一时间斗转星移，整个人像是落入漆黑的深渊之中，不住地坠落着，这感觉熟悉至极……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未及看清身在何处，便听到一个少女激动的声音：“是不是真的？我听敖闰说，父神当年为你定下亲事，你会娶瑶光？”

隔了良久，沉润的男音如清泉，此刻却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抑，“是，你不好好思过，跑来这里，是要罪加一等的。”

我循着声音望去，却见这里竟是紫微大殿，烛火下映照的两条人影既熟悉又陌生……

只见少女倾身抓住男人的袍袖，“崇渊我不许你娶她，你不是说你不会动情的吗？”

男人将头微微侧开，“这和情爱无关，罂姬，你出去。”

“不，我不答应，崇渊你是我的，我不喜欢她……”少女说着，带着哀求的神色蹲在了男人身畔，仰望着他续道，“我们之间不要有别人，好不好……我可以不嫁给你，但是，也不要别人嫁给你。”

男人默了默，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抬起，却又迅速放了回去，“出去——”

少女忍着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花，蓦地直起身子，不等男人反应过来，便飞快地割下胸前一缕青丝，随即将匕首扔在桌上，“听闻情舟可续前缘，你若执意娶她，便将来世许我，可好？”

“我没有来世。”男人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哪怕我已不是初次听到，哪怕早已知道结局，仍旧感到浑身发冷。

我想要抬步过去，告诉那个少女，他若看重于你，何须来世？若是在他眼中还有比你更重要的存在，又何必苦苦纠缠？

然而我才迈开脚，却发现自己竟是被隔离在外，宛若一个看客，除了不断运转的思维，对于眼前的一切根本触碰不到。

我的心头一惊，乍然清醒过来，眼前的物事分明就是幻象，那两个人正是多年前的自己和……

念头刚动，只见不远处的二人渐渐化作两道炫光飞散开来，随即周遭的景物也跟着幻化成空，再次打眼望去，却见头顶碧空如洗，脚下绿草如茵，层峦叠嶂的群峰将我围在其中……

“渡空山？”我脱口说道，却又在下一瞬皱起眉头，只因忽然发现这里的景物和我印象中的渡空山完全呈相反方向，便是连穹顶的旭日亦是在西边……

我将视线缓缓移动，直到停顿在草地上斜倚着山石浅眠的男子身上，方恍然大悟，这里并非结界幻境，而是天君崇渊的梦境。

8

崇渊忽然睁开眼，看到我后有些惊讶，随即便浅浅笑开，与我印象中庄严端肃的模样大相径庭，“罂姬过来……”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叹了口气，却没有挪动身形，只道：“泉引不慎掉入天君梦中，还请海涵送我出去。”

崇渊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有些任性的神情，“是我唤你来的……”

“天君……这是何苦？”我垂着头低声道。

崇渊见状，抿了抿唇，望向远处的群山，“我时常在想，当年若是答应你，如今哪怕只是多个念想也好。”

我愣了愣才恍然他所指为何，不由勾了勾唇，轻声道：“彼时我年幼无知，让天君烦恼了。”

“是么？”崇渊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你是真的不相信情舟的传说，还是不愿意与晏罹……”

“我是真的不信。”不待崇渊说完，我便打断了他，“我从前也曾觉得，情爱一事或许可求皇天后土保佑，可浮情舟以期来世。只是立在黄泉畔十数万载，看尽了烟火人间的爱恨情仇后，才发现，世间万物或许都能求得神明庇佑，唯独人心不能，相爱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又怎么是法术所能左右的呢？这也是它最珍贵的地方。”

“那你为何还要同晏罹结发作舟？”崇渊垂下眼帘淡淡问道。

“为了……让他开心吧……”我想了想说道，即便突逢变故，我与晏罹将入轮回，如果仍旧能寻到彼此，我相信也绝不是因为情舟，而是因为我们相爱。

崇渊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听我说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继而自怀中取出一颗珠子，“这个戴在颈上，便不会再误入梦境了。”

我沉默着接了过来，耳畔再次传来崇渊的话语，“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我依言照做，只觉耳畔风声呼啸，身体像是随风化开般飘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崇渊正在施法送我回黄泉，于是紧绷的心弦不觉松了下来。只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白衣凛凛的男子，立在我的身后缓缓张开了掌心，赫然是两缕红线相结的青丝……他最后望了一眼我远去的身影，终于合上落寞的双眸，任由青丝随风散在了他的梦里。

我像是被人大力地推下深渊，急速地坠落着，直到跌入一方熟悉的怀抱，整个人终于虚脱般放松了下来，“晏罹——”

晏罹没有回应，只是将我抱得一紧再紧，口鼻不住地蹭着我的颈窝，过了许久方闷声道：“那情舟还放么？”

我将头窝在他的怀里，藏住所有的心事，无声地点了点，“你说过的，记得哄我——”

晏罹大松了一口，笑着答道：“嗯。”